第147章 她和另一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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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露从小就知道，自己并不讨人喜欢。
印象中，她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工作忙，总喜欢请爷爷奶奶照顾她。
爷爷奶奶的小家有种很奇妙的香气，是爷爷爱喝的茶，还混着奶奶总是点着的熏香的味道。那滋味陈年、腐朽、静谧的存在着，让小小的不夜露感觉到了某种时光的移动，那些时光走的很快、在她前面很远很远，似乎永远跟不上，也绝对不会带着她。
没有人打扰她的沉默和胡思乱想，毕竟，她一个人的时间很多。
爷爷最常说的话是：你好好待着、以及、过来吃饭。
而奶奶，可能是眼睛不太好吧，总是不看她。奶奶更爱看的是手里那本厚厚的小书，不夜露也经常听她念念有词，好像在讲什么神和天使的故事。
偶尔会有亲戚朋友来看望爷爷奶奶，他们也不太过问不夜露的事，不夜露曾笑嘻嘻的想贴过去，却总被打着哈哈避开。
“大人们在谈正事呢，你去房间里玩哈。”
“等吃饭了会叫你的。”
他们看她的眼神带着避讳、和某种克制。
明明，其他小孩子就不会这样。
奶奶抱着叔叔家的那个小弟弟，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周围的大人也热火朝天的围在一起，说着不夜露不懂的话。
不夜露站在圈外，依旧还是一个人。
唉，为什么不陪她玩呢？
是她不够听话、不够聪明？
也许是吧，不然，爸爸妈妈也不会不来看她......
不夜露只得回去自己的角落，再次陷入各种想象。
后来有一天，到了不夜露即将要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终于来接她了。
“妈，怎么突然......”
“少跟我说这些！我已经不想再看到她了，晦气东西！”
“妈，我怎么可能不懂您的想法，但是，我也在努力啊，您怎么不体谅体谅我！？”
“你就是心不诚！叫你跟我一起念经，你又不肯！”
爸爸脸色铁青、爷爷神色郁郁，两人坐在沙发上，谁都没有说话。
一片安静之中，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就无比清晰的传了过来。不夜露不懂，只是害怕的哭。
“好！我带就我带！”
一把推开厨房门，妈妈气冲冲的走出来，看不夜露哭，不知道怎么的，更生气了。
“你还好意思哭！哭什么哭！都是你！”
“滚起来！”
不夜露眨巴着眼睛，眼泪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觉得扭曲的视野里，像是有什么红色的恶鬼张牙舞爪，来到了面前。
“呜呜呜哇——！”
她哭的更厉害了。
妈妈也更生气了。
离开爷爷奶奶，回到属于爸爸妈妈的家，不夜露的生活有了些变化，却并不都是好的变化。
好点的是，爸爸妈妈会看她、会跟她说话了。坏的是，因为她太笨了，他们总是说她不争气，还骂她猪脑子。
有一次家长会，她的成绩实在是太差，妈妈气的当场爆发，以至于之后，其他同学都这么说她。
有点放弃、又像是委屈，不夜露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
其实，她倒不是不会那些题目，只是她总想做错点什么，爸爸妈妈才会对她有更多的表情和话语。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看看她这个成绩！我今天真是丢死人了！”
“哈？我工作到这么晚，不就是因为你和那个拖油瓶吗！？”
“你好意思说？！家里什么事情不是我操心？你又做过什么了啊！”
“没有我，你们娘俩儿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喝西北风了！要是早知道你是个不能生的、她又是个蠢货......”
“你说什么！？”
“砰！”
“啪嚓！”
不夜露拿被子捂住脑袋。
是她不好。
因为她考得太差，爸爸妈妈又在吵架。
每次吵架，他们总是吼的很厉害，还会摔东西。
不夜露喜欢的一个小马克杯，就在昨天死在了垃圾桶里，但她不敢让妈妈再给她买一个。
隔着一道薄薄的门的争吵声中，不夜露的脑袋一点一点，终于，她睡着了。
她已经习惯在这样的声音催眠中入睡了。
明天......下次考试，就好好答题吧......
这样，也许爸爸妈妈就不会再吵架了......
又是几年过去，某天，不夜露迎来了一顿久违的大餐。
好多肉肉！
不夜露满眼发光。
上次吃这么好的东西，还是在奶奶生日的时候呢！
“露露，你要当姐姐啦。”
妈妈一贯疲惫的脸上，罕见的展露着温柔的、幸福的笑意。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不夜露面前这样笑。
妈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不夜露跟着看。那里明明一片平整，妈妈的眼神却像是看见了里面开的花。
“这里，是你的弟弟噢。”
“他是我们家的希望，是宝贝，你要好好保护他啊。”
弟弟？
不夜露其实并不明白弟弟是谁，也看不出那肚皮底下藏着什么。她只知道，因为弟弟的存在，妈妈终于愿意正眼看她、对她笑了。
她好高兴啊。
真的好高兴啊。
如果能维持这样的日子，她一定会保护好他！
这种幸福没有维持太久。
小小只、软绵绵的宝宝出生后，妈妈的眼光就彻底转向他，连一点施舍都不再给不夜露了。
“乖哦乖哦。哎呀，你看，他在笑呢！”
“哈哈，不愧是我的儿子，他一定是个阳光开朗的小伙子！”
“他才多大呀，你就知道乱说！”
夫妻俩在阳台上站着，两人看向怀里宝宝的眼神柔的出水。明明那么久以前，还会狰狞着一张脸朝对方怒吼......不夜露真是不懂其中奥妙。
她没办法走到阳台那边去。
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就和很多年前，在爷爷奶奶家里时那样。
唉，至少爸爸妈妈不会吵架、也不会骂她了，这也是件好事吧。
宝宝好像糯糯唧唧的出了点声音，爸爸妈妈惊喜的叫起来，不夜露则安安静静的回去了房间。
一切好像都没变。
不管她考的多好、或是多差，爸爸妈妈也不会再看她了吧。
从满墙红奖状上移开视线，不夜露揉了揉眼睛。
又过了一两年左右，弟弟可以说话了。
他说的前几句话是爸爸、妈妈、爷爷和奶奶。
第五句话，则是姐姐。
“明陆，叫姐姐！她是你的姐姐，和我们一样，会一直保护你的喔。”
小小只的孩子依旧小，他虽然能走路，但还有些跌跌撞撞。
“姐、姐姐！”
小小只发出模糊不清的奶音，伸着双手，一步一晃的朝她走过来。
妈妈满脸紧张，尖声叫着：
“快、快接着他！”
不夜露赶紧蹲下身子，把小小只抱了个满怀。
“嘿嘿——姐姐——！”
小小只在她怀里蠕动着，散发着奇妙的奶香。
这就是小孩子啊。
不夜露有点紧张，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好软啊，一个用力都怕伤着他......
不夜露竟觉得自己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是崭新的生命带来的跃动感、还是因为这温暖又香甜的气息、给了她一个无形的、安抚似的拥抱？
这就是她的弟弟，她在世上的又一个亲人啊。
“好啦好啦，姐姐做事没轻没重的，别弄着你了。”
妈妈不由分说的把人抱起来。
“好啦明陆，等爸爸回来，就要准备吃饭饭咯——”
不夜露望着他们，苦笑一下。
这大概就是走个过场认个人的感觉吧，就像是认识某个亲戚一样。
明明是个那么可爱的小小只呢。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不夜露倒是挺喜欢他的。
平静的生活继续往前走着。
不夜露依旧被爸爸妈妈无视，但有明陆在，她倒不会缺衣少食，无非就是寂寞了点罢了。
啊不对，其实并不会寂寞，在学校里虽然没有什么朋友，但明陆特别黏她，总爱让她陪他玩。
“哎，等我写一下作业嘛......”
“不嘛！先陪我玩嘛！”
明陆睁着双大眼睛，粉嫩的圆脸上，挂着无辜又委屈的表情。
“姐姐，好不好嘛——！”
“好好好！知道啦知道啦，但你不准玩不起！”
这小子，玩捉迷藏总爱耍赖，不夜露深感自己必须提前打好招呼，树好规矩。
虽然但是，明陆的撒娇大法真是百试百灵，不管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是自己，都抵抗不了。
也罢，谁叫他是弟弟、是全家的宝贝，是自己要保护的人呢？
又过了一年。
不夜露其实记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自己穿着一身黑衣，正在参加某个人的葬礼。
能听到妈妈的哭声，能看到爸爸和爷爷搀扶着几乎快要晕厥的奶奶，能闻到浓重的香火味。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
是了，明陆发烧了。
爸爸妈妈连夜送他进了医院，但之后，明陆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去哪里了呢？
为什么会躺在那个木盒子里？
不夜露呆呆的看着棺材里那张发青的脸，还有他那嘴边标志性的、被戏称为“好吃嘴”的小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甚至没有流泪，没有哭泣，就像是一切的情绪都从身体里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躯壳在这里站着一样。
再也不能一起玩了吗？
再也不能听他用奶呼呼的声音，叫她姐姐了吗？
死亡对当时的不夜露来说，实在太过陌生，更是不明缘由、搞不清头绪的诅咒。
她的这一表现落在其他人眼里，却成了某种恶毒的证明。
“是你害的！是你害的！”
妈妈撕心裂肺的嘶吼着，指甲几乎要掐进不夜露的脖子。
“就是你害死了明陆！你嫉妒他是不是？你恨我们是不是？你安的什么心、安的什么心啊——！”
“唔......”
不夜露被掐的说不出话。
这近乎默认的行为，更激发了妈妈的怒火。
爸爸颓然的坐在一边，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
那天，不夜露被打的晕厥，要不是听到吵闹的邻居前来阻止、强行把不夜露送去医院，可能她就真的要去和明陆重逢了。
雪白的病床上，不夜露躺了快一周，都没有谁来看望过她。
哈哈，确实是自己的错。
妈妈不是说过，要她保护好弟弟吗？
正因为她没有做到，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蒙住被子，不夜露终于哭了出来，但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
没了明陆，她真的变成一个人了。
她的伙伴、她的避风港、她安宁生活的保护伞，就这样消失了。
后来，在一个阴雨天，可能是医生百般催促出院，妈妈久违的露面，将不夜露接回了家。
不夜露看着妈妈莫名神采奕奕的脸，不敢出声。
一直到走进客厅，看见那满桌琳琅，不夜露才弱弱的问：
“这些是......？”
妈妈笑得柔和。
“为了庆祝你出院，这些是给你买的新衣服，还有你爱吃的各种零食点心！”
她拍拍不夜露的背。
“快来试试！”
不夜露受宠若惊，因为害羞和激动，脸色都微微涨红了。
妈妈恢复正常了，妈妈原谅她了啊！
“呐，你看这个，是最近流行的短裤和外套。”
妈妈兴奋的拆开包装，拿着衣服往不夜露身上比。
“嗯，不错，很合适！啊，还有这双运动鞋，你最爱跑来跑去的，特地给你买了双贵的。”
“还有这个，这个外套是最近的新款，还送了护腕呢。”
她热火朝天的忙碌着，不夜露的笑意却渐渐落了下来。
怎么都是这种颜色啊？
黑色和蓝色的衣服、黑白色的球鞋，不夜露不是不喜欢，但更想要漂亮的粉色、或者白色公主裙呀。
她扭扭捏捏的，小声道：
“妈妈、妈妈，有没有粉色的、呀......”
希望妈妈别觉得她任性才好，毕竟，学校里的女孩子们，都是穿白色粉色多点嘛。
“你在说什么啊！”
妈妈奇怪的看着她。
“男孩子家家的，喜欢什么粉色！”
“这些你都不喜欢吗？都是流行的男童新款啊......啊，还是你肚子饿了？”
妈妈自言自语着说服了自己，她把衣服扫开，拿出中间的包装盒。
“你看，你最最最爱的炸鸡！平时不准你多吃，但今天你刚刚出院，就特别允许你吃点，可不准告诉爸爸！”
在不夜露惊恐的神色中，妈妈睁着一双明亮却布满阴霾的眼，笑着唤她：
“明陆！”
假装出来的希望摇摇欲坠，接着，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