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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有孩子的造化。”林清轩摇摇头,“城里的学堂、见识,非这乡野可比。不必强留。偶尔带他回来看看,让他记得这桑林,这老屋,记得他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便够了。”
话题似乎到了尽头。父子间横亘着长年分离造成的生疏,以及此刻巨大悲痛下沟通的艰难。沉默再次弥漫,唯有烛泪无声堆积。
五
翌日下葬。棺椁抬往后山他们最爱的桑林。那是一片向阳的坡地,数十株老桑树蓊蓊郁郁,春末的桑叶肥大鲜亮,在风中哗哗作响。阿桑曾在这里采桑养蚕,林清轩在这里垦地耕种,这里留下他们最多的足迹与笑声。墓穴早已挖好,在林清轩选定的一株最茂盛的老桑树下。
土一点点掩埋了棺木,堆起新坟。林念桑带着林承泽行大礼叩拜。林承泽懵懂地跟着父亲跪拜,偷偷抬眼瞧祖父。林清轩始终站在一旁,看着泥土覆盖,看着石碑立起,上面刻着“爱妻阿桑之墓”,旁边预留了他的位置。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葬礼结束,乡亲陆续下山。林念桑想扶父亲一起回,林清轩却摆摆手:“你们先回,我坐一会儿。”
“爹,我陪您……”
“不用。让我……单独和你娘呆会儿。”
林念桑看了看父亲倔强挺立的背影,又看了看新坟,终究叹了口气,拉着儿子一步三回头地下山了。
桑林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声鸟语。林清轩慢慢走到坟前,伸手抚摸尚带潮气的墓碑,指尖划过“阿桑”二字。他在坟旁一块平坦的青石上坐下,背靠着那株老桑树粗粝的树干。
阳光透过桑叶缝隙,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是泥土、青草、桑叶混合的气息,还有记忆中,阿桑身上总是带着的、淡淡的皂角清香与阳光味道。
四十三年前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也是这片桑林,也是这样的春日。他当时还是个清贫书生,因家道中落,暂寄远亲篱下,心情郁结,独自来此散心。忽闻清越歌声,循声望去,见一荆钗布裙的少女挽着竹篮,一边采桑,一边哼着乡野小调。阳光正好,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线条,脖颈纤细,手指灵活地在桑叶间跳跃。她察觉有人,回眸一笑,眼神清澈如山泉,脸上并无羞怯,只有坦然的善意。
“你是林家阿轩哥吧?我娘让我采了桑叶,分些给你家喂蚕。”她声音清脆,带着田野的活力。
那一刻,他灰暗的世界,仿佛被那笑容劈开了一道裂缝,漏进了光。
后来知道,她是邻村阿桑,家境贫寒却乐观坚韧。他们因蚕桑相识,因借书还书相知,因彼此眼中照亮的光相许。没有聘礼,没有排场,一间旧屋,两床新被,几桌粗茶淡饭请了乡邻,便成了亲。她陪他熬过苦读的寒夜,用养蚕织布换来的微薄收入支持他笔墨纸砚;他教她识字念诗,在田间劳作歇息时,给她讲书里的山川古迹、忠孝节义。最艰难时,连粥都喝不饱,她总能变着法子找来野菜,笑着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你下次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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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也未去考取什么功名。一次赴考途中目睹官场倾轧、民生疾苦,顿觉索然,半道折返。回来对她坦言,她只是愣了一瞬,随即笑道:“不考便不考。天地之大,未必只有做官一条路。我们一起种桑养蚕,也能把日子过好。”
果真,他们把日子过好了。垦荒拓土,桑园渐丰,织出的绸缎在镇上小有名气。盖了新房,修了院墙,日子从清贫到温饱,再到小有盈余。他们始终在这片桑林畔,不曾远离。争吵也有,多是为了他过于埋头书卷不顾身体,或是她太过操劳不知休息。但总是很快和好,因为彼此都知道,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此深刻地懂得自己、接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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