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相似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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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
范雨衷几乎是用吼喊出这两个字的。
怎么会这么久？
怎么会这么久！
只是想到那一无所觉的三天时间，少年就顿感头皮发麻。
他慌乱无措地从身下的行军床上弹起来，伸出双手，不顾面前之人眼中的惊愕，死死掐住了对方的双肩，用力摇晃起了那虽然高大，可与他相比依旧显得有些矮瘦的身体，用质问般的语气大声吼道：“乌鸦来过没有！”
说完，不等周弘元反应，他立刻开始撕扯对方穿在身上的衣服，急切地检查起对方的身体。
如果乌鸦在这三天已经来过，而他却没有及时做出回应，那么……
“和我说实话，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在发现周弘元的体表并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后，他立刻忧心忡忡地抬头问道。
与乌鸦之间的交易还能否进行，这点暂且不论，但他不敢保证在他失去意识的这三天时间里，那个畜生不会将恶意投射到他周围的人身上。
范雨衷不知道周弘元是不是一个好人，但对方的的确确地帮到了他，还为无处可去的他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休息的地方。
既然承了情，那他至少不能害了人家。
他不想再有人因他而死。
“回答我！”
只是想到这一点，他的情绪就不免更加急躁起来，即使面前之人只是沉默，也足以为他的心头点起一团火，让他控制不住地大吼出声：“你没有答应它任何事，对不对！它和你说话了吗？和你说了什么？”
“你回答我！”
越往后说，范雨衷感觉自己的舌头越不听使唤，到了最后，他的下巴似乎都麻木了，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就连尾音也跟着变了调。
“……你先放松。”
可周弘元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双唇嗫嚅起来，像是不适应那般眼神游移了一阵，直到看见范雨衷那抓在自己肩头，并没有完全长好的左手，才用力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伤没有好，你最该担心的不应该是我。”
“你什么都不懂！”
范雨衷一听，立刻大声斥驳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回答我，你……”
他突然熄了声音。
只因他看到，在那中年男人紧锁的眉骨之下，苍白的脸上，有着一双不带任何光彩，就像是被浸泡在了由忧愁与苦闷酿成的酒中的黑眸。
他曾见过那样的一双眼睛。
就在不久之前，在那医院里。
又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记忆的起点，他刚刚开始记住这个世界的时候。
范雨衷撇开视线，悻悻地收回了紧抓着对方双肩的手。
“乌鸦，我见过。”
随后，他听到了周弘元的声音，低沉沙哑，就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临昌市里的乌鸦总是有，林子里的也不少，但会说话的我没见过，更不可能答应它什么。”
范雨衷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想得到的，就是这几句话。
既然周弘元并没有见过乌鸦，那应该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接下来，他只需要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火还未烧起来来之前离开这里……
“而且，就算那样的乌鸦真的出现过，我也没精力去注意。”
可正当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离开的计划时，周弘元的声音再度在他的耳边响起：“你这几天睡的不踏实，火时不时地烧……而且我也有自己要操心的事，没工夫管什么乌鸦。”
“你说什么？”
范雨衷猛然转回头，大睁的一双眼睛看着对方，满脸都是愕然。
他的火已经失控过了吗？
那为什么面前这个人一点事都没有？
“你……”
他想询问对方，可话到嘴边，看着那男人因疲惫而黯淡无光的眼睛，他又突然改口，低声说道：“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他隐约觉得，就算他问了，周弘元也是不会说的。
倒不如直截了当地道歉，少费些口舌。
这样，他也可以快点离……嗯？
“没关系，它很喜欢那些火，比起怨恨你，我想我更应该感激你。”
范雨衷感觉自己的右手被牵动了。
可他并没有去管，而是盯着周弘元乌黑的双眼，眯起眼睛，沉声问道：“它是谁？”
“喜欢我的火，又是什么意思？”
“手恢复的还可以，但还是不够。”
可面前之人却是直接避开了他的问题，垂眸看着他的右手，沉吟道：“我原以为你的能力应该更富破坏性一些，自愈的能力不会很强。”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范雨衷没有好气地再度强调了一遍，心中再度涌出了烦躁的情绪。
为什么不听他的话！
为什么无视他的问……不对。
不对。
范雨衷兀地蹙起眉头，神色中多出了几分迷茫。
他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范雨衷突然为自己刚才无端生出的怒火产生了一丝疑问。
周弘元主动转移话题，一定是不愿意提及那些事，他这样逼着人家就范，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
对方没有错。
错的是他。
他没有道理生气的。
范雨衷一时怔愣在了原地，冷气上涌，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泛起了凉意。
他的性格……原本是这个样子吗？
他这是怎么了？
“对不起。”
可时间并不允许他继续追究自己的异常，余光瞥见面前之人欲要回答的模样，他立刻抬起右手，赶在对方说话之前拦了下来：“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不用理会我刚说的话。”
说罢，他再度移开视线，像是回避般将目光投向了帐篷内的一个角落。
而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在那小小的一角，竟然堆满了各式各样已经吃完的罐头瓶。
那是……
“那些都是我们吃完的，之前太忙，我没来得及扔。”
疑问并未出口，周弘元的回答却是先行了一步，带着小心翼翼的拘谨，却是让其转移话题的意图表现的更加明显了：“你放心，至少在你伤好之前，吃的还是够的，大概能撑三个月。”
“实在不行，这林子里还有其他吃的，如果你想，也可以抓……但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听到最后，范雨衷隐隐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许怪异，满溢而出的抗拒里流露出的是深深压在心底的渴望，截然相反的两种感情让他一时恍惚，记忆再度飘回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周弘元身上的味道也是如此。
潮湿的泥腥气混着火焰炙烤后的暖味，明明应该相互排斥，可最终却还是浑然天成地交融在了一起。
面前之人似乎有什么魔力，任何的矛盾与冲突在对方的身上都会找到共宿的平衡。
“为什么？”少年忍不住张开口，轻声问道。
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句“为什么”是在指代什么。
但周弘元已经替他找到了答案。
“我果然……还是应该少说点话。”
范雨衷听到了一声叹息。
在听到他这没有任何意味的疑问后，站在他面前的中年男人微微垂下眼睑，抬起左手，在迟疑了片刻后，用力扯下了脸上破损的眼镜。
对方眼皮下的黑眼圈格外引人注目，可更加吸引范雨衷的，却是牢牢箍在男人食指上的一枚黑玉戒指。
其上的花纹雕刻繁复优美，只是看上一眼，范雨衷便立刻断定了其不菲的价值，但若只是如此，他也不会那么在意。
真正令他在意的，是从那枚戒指上渗出的，厚重粘稠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气。
“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能力者。”
他看着周弘元不自在地晃了晃戴着戒指的左手，语气再度变得僵硬干涩：“而且……它对你很感兴趣，所以我想，告诉你应该也没有关系。”
说到后面，男人似乎是身体不适，突然闭上眼睛，抬手用力揉捏起自己的太阳穴，就连说出来的话也跟着凌乱了几分：“为了避开其他人类，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那个发电机……护林员，当时的我有些受不了了，我过去了，我，我就……”
“杀了他，我就杀了他，我……我不是故意的，呼，呼……”
范雨衷眨了眨眼睛。
他感觉有些害怕，不是因为对方此刻有些疯癫的表现，而是因为对方此刻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喘息，他似乎还听到了……哭声？
可周弘元并不知他的想法，只是越来越用力地揉捏自己的太阳穴，说出来的话越发含糊，让人难以分辨：“那天晚上，是你，不，是它发现的你，它被你吸引了，但我不想杀人了……幸好，幸好，你还有火，火燃起来了，火救了你。”
“我想你应该烧死我的……但，但它不允许，它喜欢你的火，甚至就这么放过了你。”
“什么？”范雨衷愣愣地张开口，再度从嘴中吐出了两个于任何人而言都没有意义的字。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可不知为何，听着周弘元的讲述，他发觉自己的心沉甸甸的，那卑劣的灵魂好像得到了某种救赎，在他的体内跃动起来，滋生出了莫名的心安和愉悦。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正在遭遇和他相似的痛苦啊。
不在他不可知的某个地方，不在他的想象里，就在他的面前。
有人，和他是一样的。
范雨衷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浅淡的弧度。
“周叔。”
他对着面前之人轻声喊道，抬起双手，试图拉开对方死死扣在脸上的右手。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大声斥责他的行为，一半却是在驱使着他，让他掰开周弘元的手，让他看看对方此刻的神态。
他迫不及待地想，对方会不会和他第一次杀人时，和他杀死那个警察时露出一样的神情呢？
可当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对方冰冷的手，周弘元突然反手扣住了他没有完全恢复的左手，泛着泪的赤红眼瞳越过破碎的镜片紧紧盯着他，不透光的黑终于是流露出了一丝脆弱的光点。
“对！”
他看着男人逼到他的近前，颤声低吼道：“它放过了你，就连那一直折磨着我的，就像野火般想要将我烧死的欲望都消失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嘴角扬起了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对方看着他，抬起那没有凭依的右手，一下又一下，重重敲打自己心脏的所在地，躯干的颤抖带着话语从胸肺中挤出，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痛苦……与希冀：“你是我的机会，我不想杀人，我不想被杀，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我想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活着！”
“所以……我求求你，我求你帮帮我。”
“只有你，你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是我唯一成为正常人的机会了啊……”
最后一个字似乎是吞噬了周弘元的全部心力，对方急促地呼吸着，颤抖着身体，在看着他良久后，终是脱力般地重重垂下了自己的脑袋。
没有人再言语，狭小的空间里只余下了沉默的呼吸声。
周弘元一直垂着脑袋，看不到，也不想看到范雨衷此刻的神情。
于是此时此刻，只有少年自己一人知道……
现在的他，笑的有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