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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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经常往南方跑,生意做得很大,房子换了,车子换了,也给母亲买衣服买鞋,但除了日常零花,真金实银是一分钱都落不到她手里。房子是父亲的名字,车子是父亲的名字。她还是那个心高气傲的美丽女人,只是她的心再高高不过别墅的两层楼顶,气再傲傲不过父亲一句“晚上不回来了”的电话。
好在她有了孩子,有了脾气的出口。小雯长大后了解到这些,就会觉得很讽刺,是她的出生盘活了母亲死水一般的人生,母亲却口口声声说:“不管怎样,我生了你。”谁又欠了谁的呢?
母亲知道南方的市场很大,外面的女人很温柔,知道父亲这样体面风光的人物很招女人喜欢。她不是不爱父亲,只是不会表达不满,也不会堂皇质问,她甚至觉得质问父亲“有没有情人”这件事对自己已是羞辱。同理,她不是不爱小雯,只是不知道如何告诉小雯她的爱。她焦虑着拧巴着闹得一家人都不痛快。她的爱是森林大火过后余烬里的微光,微弱得不够取暖,却又危险得足够把森林毁灭第二次。
那年小雯十岁。父亲对母亲不上心,对她倒很好,她有漂亮的红舞鞋,昂贵的蓬蓬裙,粉红色的小自行车,以及一切在这个城市昂贵到无法买到的少女心。她喜欢吃葡萄,父亲亲自下乡去摘一箩筐;她喜欢吃葱油鲫鱼,父亲带着下属去水库钓鱼。有时候她怀疑母亲对她的无端动手是出于嫉妒,嫉妒父亲对她的爱。
母亲一心盼着父亲死,起码他死了他的钱是她的。她容颜一天天枯槁,他却越活越年轻。她的愤懑一天一天积累
着,女儿被子不叠是错,考试考不好是错,不吃胡萝卜是错,头发毛糙也是错,总之,小雯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挑不出错,咒骂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格外刺耳。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让母亲满意。可能她的出生就是错。
直到父亲出了事。
父亲带下属去水库,连人带车翻落到水库里,再也没有醒来。
母亲的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祝福要是实现了,会让人快乐;诅咒要是实现了,只会让人空虚。母亲一度觉得是自己造成了父亲的不幸,瘫坐在墙脚,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小雯则根本没有时间悲痛,她忙着联系爷爷奶奶,报警,做笔录,提供父亲生前的往来账目,和族人一起善后。小雯走过去安慰她,她跳起来抓着小雯的长发,通宵未眠的眼睛红红地瞪着小雯,一巴掌拍下去,怒吼道:“你害死了他!”
小雯劈空抓住母亲干枯的手腕,牢牢握在手里。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打她,她让母亲从此知道,女儿终究还是长大了,她再也打不动了。那一年,小雯16岁。
母亲最后还是拿到了一笔不大的钱、一些掺了水的股份,以及房产。公司里的事她曾经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她只知道孤儿寡母被欺负了,但她毫无办法。好在她终于有了钱,当初想着花钱的法子却一个也没用。这些钱是只进不出的,她必须死死守住,她变成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悭吝得惹人厌。
青春期的小雯,一夜之间从衣食无忧的小公主,变成从母亲手里讨生活的小乞丐。衣服裙子没有了,零食蛋糕也没有了,买磁带碟片的钱也没有了,
学习上的花销倒是从不少给。她在这种断崖式下跌的生活质量中,渐渐学会忍耐。她不是没有跟母亲吵过,吵得精疲力竭,想要的钱还是一分没有。空荡荡的家如同日渐短小的衣服,让她觉得逼仄无比。
18岁,小雯终于远离这个湿答答的城市,远远地去了一个阳光灿烂四季如春的地方上大学。她上学第一天就无比快活,像笼中鸟飞入花园。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呼吸也是顺畅的。而母亲很不适应独居的生活,每天早晚两个电话,永远透着焦虑和紧张:“钱够不够?你不要乱花钱。”小雯拿着一个月600元的生活费,在话筒边忍不住“哼”了一声。
18岁的她正处于一生中最昂扬的青春,但远没有她母亲当年的美。没有化妆品的修饰,她斑斑驳驳的肤色、****的青春痘、不合时宜的衣服暴露了18岁的本质。她低头弓背像犯了错的孩子,在校园里行色匆匆。
尽管如此,还是有小伙子发出恋爱的邀请,她惊慌失措又欢欣鼓舞,每天看着手机短信,笑着睡下,笑着睡醒。不久她把男生的号码加入亲密人套餐,每月600条短信随便发,她的笑容又多了几分。再不久有了飞信,短信不用花钱了,她的笑没有下过脸。父亲过世后,她再也没有感受到这般暖意。
尽管她谨慎地不在母亲面前提一个字,母亲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也不需要多敏锐,她小雀儿一般轻快的情绪实在是欢乐得要满溢出来。
“你交男朋友了?”母亲问。
“我没有。”她说。
“他什么专业的?”母亲问。
“我没有。”
她坚持道。
“哪儿人?”母亲问,“你别骗我了。我肚子里出来的,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母亲不遗余力地打听男友的家庭状况。小雯说他家境一般,她说将来发达了会变心;小雯说其实也不算差,本地人多少有点底子,她说会始乱终弃。小雯气得发抖,说:“你怎么这么喜欢咒我?”母亲说:“我是为了你好,大学里的男生,当不得真的。以后妈妈给你挑个称心如意的。”
小雯从此不再和她讨论自己的生活,永远在电话那头:“好,好,好,我很好。”保研失败了,好好好;面试被拒了,好好好;被房东赶出来了,好好好;换工作了,好好好;这个月的钱打给你了,我一切都好,我不想谈恋爱,我不相亲,我不着急。
“我一个上班的人,我要交房租要换手机要买衣服化妆品,你守着金山整天问我要钱,你知道我现在在过什么日子吗?”终于有一天,小雯在电话里爆发了。
“妈妈都给你攒着啊,妈妈不要你的钱。你爸爸不在了,将来要是有个什么……”母亲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
小雯坚决不给钱,一个月3000块,扣掉房租只能吃白饭了,这对25岁的女孩子而言,太残忍。
一天清晨,她上班时发现母亲坐在公司门口的花坛上,也不拿个报纸,就坐在那里,安静地发呆。“你怎么来这里?你回家去。”小雯说。“我没有地方去。”母亲说。“你住在哪里?订了旅馆吗?我送你回去,快站起来。”母亲喃喃道:“我没有地方去,你不要我了。”竟捂脸哭起来。公司门口人来人往,小雯
轰的一声,只觉得脑子要炸。“我打钱给你。”小雯说。此番回合结束,小雯认输。
终于有一天小雯准备结婚了,还是那个男生,一场十年的恋爱,会不会“终弃”不得而知,无论如何说不上“始乱”了。十年间,母亲绝经了,胖了许多,因此不见老,变得慈眉善目起来,她和颜悦色地邀请男方父母去家里吃饭,也算是正式提亲。
上前菜的时候还好好的,直到端上一条鲫鱼时,母亲突然说出一个词,双方就再没有下过筷子--彩礼。
小雯并不住在一个看重彩礼的地方,然而母亲谈彩礼时绝不松口的语气,让双方谈到几乎决裂。
“恶人我来做,铺好路你去走。钱都在账户里,都是你的,你不要被骗了去。”母亲说。
小雯一直以为母亲老了,她的力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暮气沉沉的温柔。可是,再温柔的母亲,面对孩子,依旧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固执、坚韧、不可理喻。
几天后,母亲笑嘻嘻地宣告胜出。她列出所有现金,加上硬生生要来的十五万不合时宜的彩礼,对她说:“去买套房子吧,只够交首付的,之后用你自己的首套房公积金还。你要当人家老婆了,自己手里总要有点东西。”
她恍过神来,明白了母亲一世的不甘。
花团锦簇,宾客盈门。同样是婚礼,一娶一嫁,气氛总有些不同。娶妻的锣鼓欢腾,嫁女的再高兴,总是有些感伤,甚至凄然。母亲交代完钱财,休息片刻,缓缓打开门,神色已是眉飞色舞起来,下楼高高兴兴地去招呼客人。
“小雯大喜的日子,今天我最高兴!”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