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NO.084:失而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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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脚下一陷,新长出的龙鳞随着他单膝下跪的动作,挣裂了不少。他的一只手撑着地面,垂着头喘息。
这熊熊烈焰中,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比天涯还要远。
我慢慢地爬到他身边,抓住了他布满龙鳞的手。他抬起眼睛,看着我。
“阿尉。”
我抬手抹掉嘴角的那一丝血迹,跪起来爬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布满龙鳞的身躯,低声道:“飞升也好,忘了我也好……我这就走。”
若是能看破情劫,就此飞升,那他也算功德圆满。也许我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徒扰乱了他的心思。说不定,我下山去回来以后,就会发现他已经成功悟破,圆满飞升而去。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半魔半神。
傻孩子,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仙婴?
我们修行,不就是为了得道飞升?
不要再说什么要“一起入魔”的傻话了。我怎么能看着你为我堕入魔障?
无比眷恋地放开这个怀抱,我捧住他已经神魔难辨的脸,低声道:“你记住,我只是一个魔障。你是一个战士,怎么可以被一个小小的魔障打倒?大道就存于你心中,你本无心,又何来牵挂?”
你会是这天空中,最炽热灼目的那一位天神。
我松开了手,迅速站了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这个地方。
一干桃女都惊诧地看着我。我只深吸一口气,道:“是好事。南王的仙婴要破体了。”
然而冷静的面具维持不了多久,最后一个字还是哽咽了。被烈火烧得又伤又痛的喉咙,这会儿也像要冒出烟来一样。
寝宫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和众桃族都守在旁边。
结果,三天之后,我幻想中的一个披着金甲,踏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没有出现。火熄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女越诧异地道:“娘,娘娘,这是……”
我按住心中那一丝波澜,略一沉吟,道:“我进去看看。”
说着,我挺了挺背。回头一看,众人都已经退得远远的。脸上的表情都很古怪。大约是还记得我前几次猫进去,结果被灰头土脸地丢出来的事情。而这次我竟然还敢进去,我心想,大约我的臣民在心里钦佩我的勇气。
我也觉得挺佩服我自己的。谁叫我是老大呢。
又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尽量保持着一个高傲的姿态,进去了。
白玉地板上似还有余温。里面的空气也是暖洋洋的,依稀提醒着我三天前的记忆。没人,到处都没人。我心中狐疑,莫非真是飞升去了?
小心肝“扑”的一声,碎成两半。连先前抱有的那一点点幻想也烟消云散。
地上还狼藉一片,有些他留下来的龙鳞。
我慢慢地跪下身,伸手去碰一碰。金色的龙鳞。我的阿尉是千年应龙,他还有一半人族血统,那飞升之后,肯定是身披金甲的上神。那要怎么一个帅法?
粉嫩的指尖轻轻碰了一回,又摸一摸,捧在手里看了看,笑一笑,灼热的泪滴却掉下来。
不管怎么样,我会一直记得那天,他对我说“那就一起入魔吧”的样子。
他如果已经悟破,那这就是我的情劫。不知道未来,我能不能悟破。
还有那个从月上走下来的神祗。我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他那满身的光辉,依稀将他的身影勾勒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又或者是我眼前氤氲一片,所以连记忆中他的身影都想不起。
也不能忘记,他大战龙族之后,孤独地站在神树下的样子。
曾经我那么骄傲,因为他总是站在我身后。我的阿尉最喜欢我,我的阿尉最在意的就是我。我的阿尉最心疼的就是我。
只有我能爬到他头上撒野,只有我能要他的一切,只有我能可以随便抽他踹他。
除了我还是我,只有我。
现在我也要很骄傲。我的阿尉终于飞升了。我的阿尉是大神,是大神!自从诸神之战,现在还剩多少大神,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即使他再也不能陪着我,抱着我,哄着我。再也不能,在我身边。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程度我自己都觉得惊讶。依稀听到有一群急哄哄地冲进来了,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出去了。我也没力气来搭理她们。
终于哭得眼前发黑,天也黑了,我摸索着爬起来找水喝。也没注意附近的环境,直接摸到桌子边,倒了一杯水来喝。清凉的泉水淌过喉咙,让我哭了一天像冒烟似的喉咙舒服了不少。
我捧着杯子,咂吧咂吧地喝了一会儿,然后伸手一摸,摸到一个桃子。就在黑暗中缩起脚丫子,缩在小凳子上,也不剥皮,“吭哧”,咬了一口。香甜的果汁从嘴角溢出来,我舔了舔嘴角。
一边吃,我就一边无意识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发愣……
耳边的鬓角突然拂过一阵清风。我的手“啪”的一声,拍上自己的脸,还留下了黏黏的果汁。
不对,这大殿里怎么会有蚊子?
等我反应过来,眼前就黑影一晃,然后手里的桃子就被人伸手捞了去。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尖整个颤抖起来。
下一瞬,有人轻轻地搂住了我的腰身,我身不由己地飘向一个熟悉宽阔的拥抱。黏糊糊的脸上被轻轻舔了一下。期间我一直死死瞪着眼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是我熟悉的气味,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陌生。最终,我握紧小拳头,抬起头,看了一眼……
“嗷呜~~~阿尉!!!!!”
我扑进他怀里,一下子又大哭出来。刚刚收拾好的情绪一下子又溃堤而出,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这种强烈的情绪给撕成两半。
他把我抱起来,放在榻上,拉了我两下,拉不起来,无奈地道:“怎么又哭了?”
我哽咽:“你怎么还在这儿?”
“不然我能去哪儿?”
“飞升?”
“飞升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我愣住。突然觉得不对,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黑暗中,他嘴角有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甚至有些促狭捉弄的意味。他把我抱起来一些,从下面看着我,低声道:“我没有说过我要飞升,怎么你很想送我走么?”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脑后的大辫子被他一把拽住。我吃痛,惊呼了一声,再反应过来,他已经翻了身把我压住了。手里还捏着我的辫子,迫得我按他喜欢的角度仰着头。
“阿尉?”这个姿势让我不太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惊疑,但因为太过相信这个人,还是没有挣扎。
我一愣,然后慢慢地放松了自己。仿佛刚刚的不安,都是错觉。他还是他,并且还在这里。
半晌,我试着跟他说话:“阿尉,你前两天到底……”
他的手就紧一紧,声音有些嘶哑:“是阴气入体,心魔趁我虚弱时想要趁虚而入。”
“……什么样的心魔?”
他握住我的手,低声道:“你说,大道自在我心,我本无心,又何来牵挂。”
“嗯?”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在我怀里,道:“我看到我伤了你。然后你来叫我飞升,说你这就走。”
“……”那,我确实这么干了啊。难道他当时神志不清,当作是幻觉了?
他低声道:“我说过我心无业障。飞升入魔从未有过半点犹豫,也一点都不在乎要走的是哪条路。那心魔想要蛊惑我,却不是这么容易。”
“……”我缩了缩身子,不敢说话了。
从他的口气里,我也分辨不出来他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但是现在的我不敢迎其锋芒。
翻了个身,不想老是背对着他被他压着。虽然他喜欢这样。但是现在刚刚失而复得,我也要紧紧抱住他才有安全感。我隐约觉得不对,意识渐渐开始迷蒙。最后一个记忆是我抬手抓了一下,听到一声倒抽气的声音。原来是我抓住了他的一缕头发。
然后便坠入了好像醒不过来的梦境里。
偶尔恢复一丝清明,我在想,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入魔了?
搞不好,是我不愿意接受他丢下我独自飞升的事实,所以被心魔趁虚而入,导致我现在似梦非梦。
有人在耳边低声叫:“阿语,阿语。”
熟悉的声音,逐渐安抚了躁动不安的心。
一下子又觉得,管他是魔是祟。
巨大的火能灌入体内,冲击得我清明过来。我惊诧地抬起头,看到上方一张带着笑意的脸,而我自己白嫩嫩的胳膊还挂在他脖子上,可他分明已经衣着整齐。
一转眼,又看到竟然还有别人。女越和华都有些不自在,手里捧着一些什么东西,正站在他身后。
脑子里“轰”的烧起一把大火,我连忙卷了薄薄的被子来把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卷起来……
等一下!
光溜溜?!为什么会光溜溜?!
一只大手在我已经吓傻了的脑瓜子上拍了一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可舍得起来了?”
我一把拍掉他的手,口不择言地道:“你你你,我,我我……”
他的眼睛一暗,视线顺着我裸在被子外面的肩膀一路看下去……就连藏在被子里的身躯都觉得无所遁形。
我隐约觉得毛骨悚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人,分明还是以前那一个。我记得他的气味,他的体温。可是,却不记得他几时有了这种邪肆的神情,连嘴角的微笑都有分明的挑逗意味。
眼看我目中露出惊疑,他嘴角的笑容反而越来越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像锁在了我身上一样,我也动弹不得。
女越似是反应不过来,左看看右看看,犹犹豫豫地道:“娘娘?”
我回过神,手紧紧揪住了胸前的小床单,冷冷地道:“你是谁?”
“……”众人愣住。
他竟然一下子轻轻笑了出来,我熟悉的坚毅面容上,突然绽放出这么邪恶的笑容,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虽然我一向觉得他很好看,但是,确实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低声道:“阿语,你在说什么?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揪着床单,慢慢向后走,有些不可置信:“你不是……”
结果我一脚踩到过长的床单,一屁股坐了下去,也来不及叫痛,又乱七八糟地爬了起来。眼看女越她们还在,我的脑子一抽,立刻道:“你们先出去。”
“娘娘?”
“出去!”
最终他轻笑着摇摇头,回头从女越手里接过那些洗漱用品,道:“都出去吧。我们的小阿语要害羞了。”
女越似乎也被他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我一眼,我的下巴紧紧绷着,朝她点点头。最终她带着桃女们,飘飘袅袅地下去了。
于是空旷的大殿里就剩下我和这个谁相对。他就捧着那些东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也不过来,也没有做什么。
我更紧张了,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对,昨天,寝宫烧了三天的大火灭了。然后我进来了,这里的一桌一椅竟然都还没有毁坏。除非是仙气的滋养,就算是白玉,又怎么可能就这么好起来?所以,我的阿尉,是飞升了?
那么,这个人是……
他低声道:“怎么,真的不认识我了么?”
我的脑子一轰,吐出两个字:“厉苍?!”我招惹上的流氓只有那一头!
结果他脸就扭曲了一下,连笑容都僵硬了。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胡说八道什么。好了,不要闹了,来洗漱一下,换身衣服。”
我心里忐忑,又不敢揭开被单检查我自己身上的情况。一眼看到凌乱的床榻,又看到我自己肩头点点淤痕,不禁咬牙切齿。可是,似乎身上并没有别的不适……
他道:“阿语,你在做什么?脸怎么扭成这个样子?”
“……”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似乎不耐烦地想来抓我了。我连忙想退,结果没退几步,就被他拦腰抱了起来。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他的睫毛垂得低低的,看不出情绪:“阿语,这样你认不出我了么?那日后,无论是飞升还是入魔,性情都会大变,那你也不认得我了么?”
我一愣。
他把我放在大榻上,在我面前缓缓把外袍脱了下来,他低声道:“你来看,我身上的每一个伤,我知道你都是认得的。”
我一下子着了魔。指尖慢慢地抚过这伤痕累累的身躯,最骇人的那处在背上,是旧伤。他跟我说过,幼时……
“记得我跟你说过,这是我和我阿娘分开那次,被人重创的。”
“……嗯。”
我的手慢慢地顺着那道疤痕漫延,然后,伸手抱住了这个熟悉又真实的身体,把脸贴在他背上。鼻子也一阵酸涩。
“阿尉。”
他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按住我的手:“阿语。”
过了一会儿,我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给我喝了点水,然后把我抱过去,让我缩在他怀里。他低声道:“阿语,我们修行之人,千万年不过是弹指一挥,多少沧海都成桑田。何况是凡人的一些东西。你要看破,不然以后你飞升的时候,这些都会成为你的心魔。”
我的睫毛微颤,不说话。
他又道:“这就是你结婴太早的坏处了。”
若是经过百年的修行,活得久了,那自然看这凡尘俗世也就看得淡了。他怕我日后心魔难除。
我闭上了眼睛,低声道:“总会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
他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胸膛微微震动,道:“是。沧海可以变成桑田,山河也可以被夷为平地。但只要我还活着,我的誓言就不会变。”
我的耳根子一下烫起来。
隐约觉得阿尉变得好奇怪,可是本能地又愿意相信他还是那个人。
我低声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捏捏我滚烫的耳朵,道:“我以为你喜欢这样。”
“……怎样?”变得像流氓一样?
半晌,他嘀咕道:“从前,你自己跟我说的,我以前那样不好,会没有姑娘喜欢我。”
“……”依稀记得那是我小时候怂恿他到三月三上唱歌的时候说的话,一下子想笑。可是继而大怒,捏了他一下:“你还想要谁喜欢你?!”
他低喘着笑了一声,道:“没有。”
我白了他一眼。。
半晌,我道:“阿尉,我还是喜欢你以前那样……”
“嗯?这样不好?”
“不是不好,就是……我不太习惯。”
“……嗯。”
不管怎么样,能把阿尉捡回来,我心里的喜悦都一波一波地往上涌,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或许已经溢出来了,我出门之前照镜子,也觉得今天的我格外漂亮,眼睛水灵灵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副怀春少女的模样。
问了他,他说他要调息。我突然想起刚才的问题。他说性情大变是有原因的,我想问,可是他已经入定了,我不好去闹他。只抓了抓小辫子,打算回来再说。
出了门,深呼吸了一口桃花涧永远香香甜甜的空气,我又吃吃地笑了一回。过了半天,才注意到在我后面探头探脑的女越。
“嗯?”我回过头冲她露齿一笑。
她竟然就愣住了。半晌,才道:“娘娘,南王他……”
我笑道:“他在调息。不知道又要调息什么玩意儿。来,我们忙我们的,不管他。”
说着,我就领着女越往外走,一边问:“和太俭的约定怎么样了?”
女越道:“太俭大人说是既然娘娘事忙,推一推也不打紧。日子还是由娘娘定。”
我道:“那也不好老是让人家等。今天再派个人去报信,就说明天以后,日子由他定吧。”
女越道:“是。”
临进我们商量事情的大殿,她却突然又出了声,道:“娘娘……”
我脚下一顿,笑着回过头:“嗯?怎么了?”
“南王他……”女越深吸了一口气,却欲言又止。
我狐疑:“怎么了?”
女越吞吞吐吐,最终还是道:“我觉得,南王有些不寻常……不过也不敢胡乱猜测。娘娘是他最亲近的人,所以,想问问娘娘……”
我就站住了,回过身面对他,低声道:“你说说看。”
开了头,女越似乎也下了决心,道:“虽说我等修行之人,千万年不过是弹指一挥之间。但有句话叫山河易改,本性难移。南王若是真的……那恐怕是……”
我的心一紧,但还是站住了,不动声色地问她:“恐怕是什么?”
女越低着头,道:“飞升和入魔都要经过天劫。飞升之前和入魔之前,人都会有所改变……”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是说他要飞升了?”
女越道:“这飞升和入魔之前,人的改变又是不一样的。这即将飞升之人,往往会变得淡泊一些。而即将入魔之人,却会变得毫无顾忌一些。譬如,从前羞于开口说话的人,突然变得夸夸其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