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第二十一章——当年事（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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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错弦提着油灯，小心翼翼勾着裙子踏进黑暗的森林中。
一听到怪异的叫声，她不由自主地向后张望。
什么都没有。
她高举起油灯，正寻思走哪一条路，眼前蓦地闪过一阵红影。
一瞬间，她手中的油灯霎时落地熄灭，她立即变得跟个瞎子一样。
然后就听见一句冷不丁的问话，伴随着一阵令人寒颤的冷风，“你跟着我干什么？”
尹错弦害怕极了，张嘴好像发不出声，只好大哭起来。林子里倏地飞出许多鸟，那人只好手忙脚乱地哄着她。
经过一个时辰的干吼，尹错弦闭嘴了。
一团火自手心冒出，照亮了二人的脸庞。
那人一直板着脸，尹错弦只好坦白。
原来是她看他从家中密室里驱火闯出，家主赶来后误以为是她干的好事，便让她背了这个锅。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他听后耸耸肩：“我本来就是自愿待在那里，而且你能把我抓回去吗？对了，你怎么会知道密室里关的是我？”
尹错弦暗暗观察那家伙脸色道：“我记得，家训中有一条，密室封印妖孽，切不可外放。”
他听后垂下眼睑，转身离开。尹错弦没地可去只好跟着。
天亮，尹错弦策马到一个波平如镜、水尤清冽，又种满了芙蕖的池子边。她一直盯着这个池子。
“这个池子怎么了？”
却是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们尹家的家训谁定的？”
“当然是第一个家主啊，后续问不断在补充。”
那人紧握住手掌，喃喃道：“果然是她。”
他说过，只要她在密室乖乖待着，他的转世就会找到她。
可是他等了五百多年了，却等来了昔日的宿敌。
那东西狠狠讽刺了他一顿，并扬言势必要毁了整个相思湾，为自己报仇。
尹错弦听后只好破开困住她的秘咒，追到那东西养伤的地方，准备了解它的性命。
这时池面突然波涛起伏，怪物冲出水面：“你若非要横加阻拦，我连你一起杀。”
尹错弦冷笑一声，纵火飞身而上，与那怪物开始了满天角逐。
只是它休养了五百年，恨意浓浓，尹错弦应付地有些力不从心。她咬牙，化出原身，引燃元神后，满天竟是如晚霞般绚烂的火红，吞噬了挣扎怪物。
怪物最后狠毒地点破道：“他不过是在利用你。”
尹错弦笑而不语，落回人形后跌在池边，芙蕖开得濯而不妖，她想起以前他说过，我料到五百年后他会卷土重来，介时还望你能佑我相思湾。等我想起回忆后，便设春日宴，高饮绿酒，三拜将你娶过门。
数百只仙鹤围绕着尹错弦，它们是她灵魂的引路鸟。忽然一只红蜻蜓停在了她的指尖，挥挥翅膀似要与她诀别。
他站了很久，听到脚步声，但这次她并未回头，只是冷然道：“恭喜，借次之手除去怪物，通过家主考验。”
身后的少年怔怔地望着那一池芙蕖，记忆如潮水般袭来，他忽然就落了泪。
“她已不在，百年千年又有何异。甘愿画地为牢，守百年忆，这一生的长途，我一个人走。”
菏塘开，百年来，一人独坐静听台。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到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尹家的水牢里，那时他还不是家主，是最小最疼爱的女儿。
她寡不敌众，失手被擎，很多人都要找她寻仇，要家主杀了他，他却为她求情，求家主饶了她一命，家主不允，他就私下里将她放了。
尹错弦不解，便问他：“我吃了你族类，你为何不杀我反将我放了？”
“你非恶类，我信你，只求你今后别再伤我族类了。”他笑道。
那笑容是她修行千年从未见过的，那般动人心魄。
后来，她再也没伤害什么人，遇见别的人做出什么坏事，她也会出手阻止，渐渐的她受到同类排斥，他们都笑她愚蠢。
从别都同类手上救的人多了，同类都以她为敌，受伤也就成了家常便饭，但那时的她并不悔，他要她做的事，她甘之如饴。
她路径南海，在那她看见一只神兽在追一条龙，她立刻赶上前去，挡在前面。
“饶了他罢。”尹错弦轻声道。
那怪物摇身一变，竟化作一貌美女子，一脸惊恐状，“你想做什么？”
那条龙也停了下来，转身来到怪物的身边，温柔的笑道“亲爱的，怎么了？”
尹错弦疑惑不解，他们怎会这般亲密？
“我们原本天生宿敌，为何一定要食龙？我与他真心相爱，我便不会伤他同类。”
那怪物细想如意刚才那一句‘饶了他罢’，便猜测她不是来害他的。
他们也可以真心相爱吗？
那她和那个人是不是也有可能？
尹错弦思及此便微微笑了一下。
之后她与那个怪物做了朋友，才知道原来那条龙的身份，那他们也只是在追着玩耍。
尹错弦告诉她，她和那个人的事，她心知尹错弦对那个人有意，就要自己的心上人相助，让他与尹错弦见上一面。
于是，那个人便设计将尹错弦的心上人带到相思湾之后离开，尹错弦早就等候在那。
“你做的事我都听说了，多谢你不伤我同类，又对他们出手相救。”那个人含笑走向她，将一个盒子递给她。
尹错弦打开一看，竟是一鹅蛋大的红色水晶珠，她望着他，不知这是何意。
“这血珠可使你提高修为，也可保你平安。”
那一天，是她最开心的一天，因为在岛上，她心仪的人亲了她，跟她追逐嬉戏，陪她看黄昏日落。
不久后，南海公子被杀，原因是他犯了大忌，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那个女子知晓后，也随他而去。
尹错弦担心，她和心上人子会不会也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她所担心的竟真的发生了，她爱上那个人的事被家族知晓，他被杀了。
尹错弦伤心欲绝，当天杀了无数的人，又去翻阅仙书，终于找到救他的方法。
她找到阎魔大人，将自己颈中的修复的噬魂宝珠取出，求他救救心上人。
之后的事不必多说，他醒了，她死了，他忘了她，她永远记得他。
她希望他永远如意平安。
跌入一片流莺吟，如坠千丈红尘里。
几声调笑轻飘飘压入他的耳中，他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抖，杯中的苦茶撒出些微。
水墨蓝，白玉冠，眉如画，眸若星灿。
红楼里的姑娘们找着了乐趣，丝绦身段轻轻一移，缠住了书生白袍衣袖。
勾栏美人轻点着唇，“你若想要了那幅画去，并非不可以，只要你…………”
书生白面染了胭脂，慌乱应下，携画踉跄跌至楼下，手中的画微微发热，他忽然忆起几日前的那场托梦，被困在画中的那人，琦异的鱼尾氲开的深色殷红。
她叫尹错弦。
自通衢拐入陋巷，她忽然从画里跳了出来，橘色的灯光照进她苍白的面颊。
她告诉书生她该是天上的月，又或者，天上的鹏，能扶摇千丈，也能潜至万里。
他笑了笑，看着她皱着眉说道，“只是河水太宽，道行太浅，又受了伤，只能躲在画里偷着清闲……”
原来不是个凡人也是个会生病的。
掌心之下愈发生烫尹错弦轻轻咳了几声，喉咙里压着一头闷兽。
他家里清苦，家中最多的只是陈墨旧书，愣掏不出几枚治病的铜板。
他轻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身影隐入巷口。
他还是将大夫请了来，大夫捱不住他的求请不满的重重跺着脚走来，口中吐出几声怨骂。
书他在一侧低头默默听着，将大夫引入院内，诊好脉丢下个药方，他又必恭必敬将大夫引出。
行至巷尾，大夫怒眉粗声骂道，“你应了我的，千万莫忘了！”
几日过去，他的面色愈发好了，她想这人间不如家人说的那般险恶，至少这几日里她得到了许多凡人的帮助。
而他的面色却差了，倦色不待细观明晃晃爬了满脸，眼底是深深的青色，尹错弦想起几日来夜里他房中通晓未灭的油灯，轻轻叹了一声，凡间的书生，果然只会彻夜秉烛读书，为有一日升登云榜，这大概便是他的毕生所向吧。
日月窗间过马，这一日，到了别期尹错弦要走了，谢了书生几日的照料，书生没有送她，因为她今日想独自一人走走她来时的路。
风渐渐大了，她去过红楼，又想去谢谢那日为她免费看诊的大夫。
红楼的姑娘拾起被风卷到地上的绣帕，旁的姑娘见此不怀好意的调笑，“怎么？如此心疼这帕子？莫不是真瞧上了那个白面书生？”
红楼的姑娘轻嗔，“净说些胡话！我呀，可是生平第一次收到书生绣的帕子，自要留着好好惦念的……”
那日的大夫见着她，皱了眉，口中只念着，“是你啊，那日的书生与你是相识的吧？那最好了，他答应给我抄的医书可还差上个十几本呢，你最好叫他动作快些，死乞白赖似得几本书还抄不好了……”
大风吹来，她突然觉得脸上凉嗖嗖的一片，愣愣伸出手来接住了泪水。
她此刻才懂得，原来她所得的这人间的善意，不过全来自那人。
羊毫笔探出头来在墨中舔了舔，南风袭入卷乱了书案上的画，有清瘦的阴影覆上书生执笔的手。
来的人道，“河水太宽，她始终游不过。”
书生的手狠狠一颤，笔下压出一抹深蓝，却成了他眼里一片汪洋。
尹错弦近来常常傍坐于碧海中央的石礁，一坐便是一个朝夕。
日出日落，潮起潮伏，如同生老病死，早看得淡了。这海的颜色，奈何总也无法看淡。
原因……他不知道。
那个人自小厌恶世俗，只寻心地一方清明，怎料却被一片海迷了心。他投了海，想看清海底究竟藏着他怎样的心障，却忘了自己不懂水性。
他终是见了自己的心障。女子头顶折翅，面容姣好，却生着一条鱼尾。被她擎在背上，竟是一种道不明的安心。女子将他送至岸边，转身便要离去。
“你是谁？”
女子未踌躇片刻，依旧游向深海，忽而又听见身后扑通落水的声音。
“是我·······”
女子终于开口，眉宇间带了嗔怒。到底还是飞速游过去将他擎在背上。
“我来了·······”
女子不断地游着，口中重复着我来了三字。
她忘了天地，忘了日月，忘了自己。
有一种鸟为天上神鸟，名唤鹏。展开双翼，翱于风中，俯瞰这世间苍茫，兵戎相向，朝代更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直到她在梦仙织的梦中见到顾他。彼时他为一国之将，浴血沙场，金戈铁马，铁骨铮铮大丈夫，受伤眉头不曾皱过半分。
不知怎地，她竟眷上了这个未曾见过面的将军。
而后，城破，国亡。
他手持重剑，伫立城墙之前，一人，一剑，一身鲜血，无尽落寞。
尹错弦见到他的第一眼，落尽了万年积淀的泪水。
从前天地之隔，而今阴阳相隔，她无尽的思念，设想了万万种方式对她倾诉。他却听不到了。
尹错弦入魔一般地找寻复生之术。《通灵经》中记载，鹏化为鲲，折其双翼，取其灵血，匿于海底，以莲藕为托，鲲肉为身，日日以鲲魂为食饲之，便可另死者往生。
自此，世间再无神鸟，只有一条隐匿于海底的巨鱼，她的容颜逐渐老去，肉身逐渐腐坏，却不知疼痛，只是呆呆地望着愈加鲜活的人偶傻笑，说着一些自己渐渐忘却的痴语。
后来，他终于活了过来，却成了另一个人。因为魂魄脱离开身体的时间太长，从前的记忆烟消云散。
再次相遇，彼此凝视，眼里却只剩空洞。
这是梦婆为尹错弦织的最后一个梦。
她曾设想过为他们编织一个完满的结局。可说来可笑，两相忘竟是她能想到关乎他们最大的完满。
她又想起尹错弦被阎魔大人处罚魂魄散去时的样子。
明明那样痛苦，她却仍旧噙着笑。
她记得阿孟问她：“你不悔吗？”
她只是一脸平静地将我望着：“我赌上一切，却仍不能让他活过来。悔，却也不悔。”
她噙着笑离去，而她消耗了千年功力夺下了她一缕魂魄，为她织了这个梦。
虽然故事的最后她仍旧未曾与她用生命去爱的男子白首不离。
但至少，梦中她救下了他。
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