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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兜底(三)
洪水退去后的县城,像被扒掉一层皮的巨兽,袒露着满目疮痍的筋骨。淤泥被大型机械和无数双疲惫的手清理到路边,堆积成散发着恶臭的连绵小山,在烈日下迅速板结、龟裂。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窗洞开,里面一片狼藉,残留的水渍在墙壁上画出狰狞的黄褐色等高线。空气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顽固地盘踞着,混合着淤泥腐败的腥臭,钻进每一个角落,渗进每一寸皮肤。
政府的救济,如同久旱后的零星雨点,带着一种审慎的、按部就班的意味。社区工作人员戴着口罩和手套,挨家挨户登记损失情况,厚厚的登记表上填满了房屋结构受损、家具电器报废、货物泡毁等冰冷的条目。他们的态度是耐心的,话语也是安抚的:“大家放心,政府会管,会根据实际情况评估,给予一定的救助补贴和税费减免,帮大家渡过难关。”但“一定”、“评估”、“后续到位”这些词,像悬在半空的饼,暂时解不了眼下的饥渴。
按人头发放的救济物资,是几箱矿泉水和几袋真空包装的压缩饼干、方便面。东西不多,堆在社区临时办公点门口,像一种象征性的慰藉。李强默默排队领回属于我们三口的那一份,把东西放在刚刚清理出来、还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客厅一角。那点物资,在巨大的损失和漫长的重建面前,渺小得可怜。
政府贴出了醒目的通告,严控灾后物价,严禁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这消息让人心头稍安,至少买米买油不会被宰得血本无归。但“平价”的物资,对于家底几乎被洪水洗劫一空的我们来说,每一分钱的花销,依然沉重得像在心头割肉。
真正的自救,才刚开始。这自救,没有口号,没有援手,只有日复一日的、近乎机械的体力透支和精打细算到每一分钱的煎熬。
我和李强,像两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空荡、狼藉的屋子里运转。撬掉泡烂发霉的地板,露出冰冷粗糙的水泥地。用刮刀一遍遍刮掉墙上半人高的黄褐色水渍和斑驳的墙皮,粉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喉咙发干发痒。墙壁露出的底色污浊不堪,像永远无法擦干净的伤疤。门窗框变形,开关都吱呀作响,费尽力气也无法完全合拢,只能用铁丝暂时加固,夜里冷风飕飕地钻进来。
最艰难的是处理那些被洪水泡过的东西。我经营小店的那批文具、本子、小玩具,全成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山。每一本被泥水浸透、字迹模糊的笔记本,每一个变形脱色的塑料玩偶,都曾是凝结着汗水和希望的投资。把它们一袋袋拖出去,丢进街边堆积如山的垃圾堆时,感觉像在亲手埋葬自己过去几年的心血。李强默默帮着我搬运,他的沉默里也压着沉重——他工作的工厂受损严重,复工遥遥无期,工资自然也断了档。
钱,成了勒在脖子上最紧的绳索。银行账户里那点可怜的余额,在支付朵朵的药费、购买最基本的水泥沙子、几桶最便宜的白乳胶和腻子粉后,迅速见底。去五金店,老板认得我是老街坊,叹着气:“丽华,知道你家遭了灾,但这腻子、乳胶漆,进价都涨了,真没法再便宜了……”我盯着货架上标价牌上的数字,手指在口袋里攥紧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反复计算着,最终只买了勉强够涂刷一间卧室墙壁的最低用量。
朵朵的幼儿园终于复课了。送她去的那天,小小的她背着一个社区发的、印着救灾标识的新书包,里面装着仅有的两本没被洪水泡坏的书。幼儿园的围墙倒了半边,院子里还堆着清理出来的淤泥和垃圾,滑梯秋千都裹着泥壳。老师们脸上带着疲惫,努力挤出笑容迎接归来的孩子们。朵朵紧紧抓着我的手,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陌生。直到看到熟悉的老师和一个也来上学的小伙伴,她才稍稍松开我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老师走进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园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临时搭起的活动板房门后,我心里的石头才稍稍落地。至少,她暂时回归了一个相对“正常”的世界,不用再困在霉味刺鼻的家里,看着父母在绝望的废墟里挣扎。
家里的修复工作缓慢而绝望地进行着。刷完那间小小的卧室墙壁后,我们实在没钱买涂料刷客厅和其他地方了。裸露着水泥地和斑驳墙壁的屋子,像一个巨大的、未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失去的一切和眼前捉襟见肘的窘迫。餐桌上,永远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偶尔加个鸡蛋,就算是开荤。朵朵很懂事,从不吵闹要零食玩具,只是有时看着别的小朋友吃棒棒糖,会悄悄咽一下口水,然后低下头玩自己仅存的几个塑料小积木。
李强开始早出晚归。他托朋友介绍,白天去帮人清理被淹的地下室、车库,那活又脏又累,报酬微薄。晚上,他又借了朋友一辆半旧的电动三轮车,在夜市边缘摆个小摊,卖些廉价的袜子、手套、小五金件。深秋的夜风已经很凉,他裹着旧棉袄,守在昏暗的路灯下,冻得跺脚,生意却总是寥寥。每次深夜回来,他身上都带着浓重的寒气、消毒水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我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只剩下关于“今天买了什么便宜菜”、“明天需要买什么材料”的必要对话。那场洪水似乎也冲垮了我们之间本就不甚坚固的桥梁,只剩下各自在生活的泥泞中艰难跋涉的沉重喘息。
一天傍晚,我正在厨房里就着昏暗的灯光淘米,准备煮粥。门锁响了,李强推门进来,脸色比平时更加灰败,嘴唇冻得有些发紫,走路时,一条腿似乎有点拖。
“怎么了?”我放下米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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