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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入内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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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江暮雪深得天道喜爱。

每次回到宗门,剑冢里的上古神器都会铮铮作响,发出敲金击石的剑吟,热络相迎。

今日,剑光大作,霞光铺满天幕,竹林碧水皆是披上一层金芒。

江暮雪御剑飞来,肩背挺拔,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清丽俊逸。

男人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山门口。

诸位内门弟子纷纷仰头观瞻。

他们都收到过柳观春发出的纸鹤,可这些弟子的道行不够,不敢去和大妖厮杀,以免受伤掉阶。

得知大师兄出马不过一个时辰,就能一击必杀,就地解决千年大妖。一时间,弟子们既敬佩又羡慕,围观的后辈挤满了整个山门。

唐婉闻讯,也坐车赶来。

她远远看到江暮雪挟光而来。

伏雪剑幻化出遮风挡雨的剑茧厚重,拢住江暮雪怀里抱着的那一名少女,不让风雪侵扰她。

女孩气息奄奄,身上的衣裙被早已发黑的血迹浸透,她乖巧地卧在师兄怀中,一手揽住江暮雪的脖颈,另一手软趴趴地垂落,像是没有生气的样子。

那是身受重伤的柳观春。

江暮雪一手托住柳观春的膝窝,一手扶住她的窄背,就这么稳稳地横抱起她,他抱着柳观春行了一路,将她送回宗门。

江暮雪神情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但他何时有过这样体贴的时刻,竟能容忍柳观春口鼻漫出的血,全落在他素洁的衣襟。

柳观春……弄脏了大师兄。

这怪诞的一幕,尽数落进所有在场弟子的眼中。

他们纳罕之余,亦有隐隐的嫉妒,细微的震惊,甚至有女修幸灾乐祸地瞥向飞云车上的唐婉。

唐婉依旧面不改色,她故作镇定地上前,担心地问:“大师兄,师妹是不是伤得很重?”

江暮雪低头,将唐婉担忧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许久不说话,一双墨瞳既静谧又深沉,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

唐婉不由做贼心虚地后退半步,她紧咬下唇,低声问:“要不要我请人来照顾师妹?师兄可以把她交给我,我定会尽心照料……”

唐婉使了个眼色,惯常照顾她的凡仆便躬身上前,想要接过江暮雪手上的女孩。

江暮雪却没有从命,他错身,挪开半步,避开了伸出的那双手。

江暮雪压低了声音,问:“妖蛟能这么快恢复实力,是否因你喂了它一碗精血?”

唐婉的剑骨剔除,不能再进行修炼。对于她如今这具比起凡人好不了多少的躯体来说,任何一滴精血都弥足珍贵。

可她却将骨血赠给妖蛟,助妖物恢复功力。

此举可以称得上是恶毒,她不喜柳观春,却一心想将柳观春置于死地。

江暮雪并不能理解唐婉的恨意从何而来,毕竟柳观春一直是寂寂无名的外门弟子,在进内门之前,和唐婉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可他看到伤痕累累的柳观春,却仍想问唐婉一句:“为何伤她?”

唐婉知道,师兄聪慧,为人清正,他可以待恩人之女多有包涵,却不会纵容她祸乱仙宗……

此前唐婉诱魔入宗的事,已是引起宗门众怒,若非长老们卖父亲唐玄风一个面子,齐心协力将内情压下去,否则内门的弟子知道真相,定不会轻易放过唐婉。

唐婉不能再犯错了。

她也不可能告诉江暮雪,她伤柳观春,急于除掉柳观春,完全是出于嫉妒……她被魔尊苏无言抛弃了,她剔除剑骨,回到玄剑宗,她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江暮雪了。

否则,唐婉会变成彻头彻尾的输家,会成为全宗门的笑柄。

她不要!

唐婉不能说出柳观春的所作所为,虽然她觉得,大师兄冰魂素魄,金昭玉粹,他这样圣洁的人,定也不耻柳观春在迷魂梦阵中的所作所为。

毕竟柳观春那样的奸诈,她毁他的道心,剥他的衣冠,污他眉心那颗清洁的守元印……

可唐婉还是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万一江暮雪知道真相并不动怒。

万一江暮雪知道他怀里的女人,曾和他做过七年的夫妻。

万一江暮雪曾经也喜欢柳观春呢?

唐婉脸色煞白,魂不守舍。

她不肯说出原因,江暮雪也不会深究。

江暮雪道:“我欠师尊一命。少时,我与你结同心咒,在危情之时,护过你两次,如今同心咒已毁,算是还了师尊的教养之恩。”

“今日,你残害同门,罪无可恕,念你身体孱弱,受不得鞭刑,我会将此事告知师尊,由他发落,但这次袒护,已是尽了你我师兄妹的情分,还望你往后好自为之。”

江暮雪以传音术,将声音灌入唐婉的耳朵,没有当众言明,已是顾及她的脸面。毕竟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妹撕破脸皮,会让旁人看笑话。

唐婉目瞪口呆,她支支吾吾了一句:“师、师兄……”

但江暮雪已转身离去,他去的方向,竟是修行时常待的绝情崖。

绝情崖常年飞雪,能够蕴养他的雪灵根,而此地灵气充沛,设有禁制,等闲弟子根本不能入内,也打扰不到他和柳观春。

如此私密的地方,江暮雪竟将柳观春带去了……

唐婉失魂落魄,手指紧紧攥住衣裙,她能感受到江暮雪已经不可控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任她予取予求的兄长。

她得想个法子。

只要没了柳观春,一切事情都会回到正轨!

唐婉如梦初醒,她假意下山,去修士爱逛的集市购买法器,实则是带着魔尊苏无言的信物,到苏无言陨落的地方碰碰运气。

唐婉记得,苏无言说好了要带她私奔,从此往后二人结为夫妻,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待苏无言称霸幽冥,合并仙宗,打通两域,他会成为修仙界至高无上的帝君,而王后的位置,自然会留给陪伴他完成大业的唐婉。

届时,唐婉再回到玄剑宗,她就不是骂名缠身的叛徒,她将是最尊贵的宗女魔后。

然而,苏无言率领魔物攻进玄剑宗,他与江暮雪对招几日,确信江暮雪就是他要寻的人,可轮到唐婉,苏无言一反常态,他不再温柔可亲,反倒是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她许多问题。

问她记不记得前世,问她有没有养过猫。

得到唐婉否定的答案后,苏无言又问她:那么你知道为什么炸鸡要配可乐?为什么辣酱炒牛肉是人类猫条?

唐婉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不妨碍她觉得苏无言可怕。

最后,苏无言甚至用魔力将她囚进一个能致人神魂俱灭的法阵中,可直到唐婉口吐鲜血,险些死在那里,苏无言也什么重要的信息都没得到。

如此折磨唐婉几日,他方才放过她,急躁地说了声:“你明明与江暮雪关系匪浅,又为何不是我要找的人?偏偏我忘了她的模样……”

她想到苏无言心心念念要找江暮雪的师妹,她想到那个魔气萦绕、只要驱动法器,就能让修士灰飞烟灭的阵法……

唐婉想,她可以告诉苏无言,她找到他要的人了。

“苏、苏无言……你出来啊,我有事找你。”

唐婉知道,那一日诛魔大战,江暮雪并没有将苏无言诛杀。苏无言虽逃跑了,但他有一节指骨落在妖域之中,作为他的耳报神,为幽冥之界里疗伤的魔尊本体通风报信。

只要唐婉喊他,他是能收到消息的。

果不其然,厚厚的土丘中,挤出一根白骨指节。

小指头朝她戳了戳,像一只鼓鼓囊囊的蛆,沿着唐婉的裙摆利索地爬上来。

唐婉吓得尖叫,用力抖掉这一节小指。

“哈哈哈。”

很快,她的面前涌出一团黑烟。

黑烟弥散,慢慢幻化出一头乌黑辫发、白衫赤足的少年,他看起来年纪比唐婉还要小些,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双桃花眼常年笑着,眼尾弯弯,弧度上扬。

漂亮的少年一手撑头,眯眼望着唐婉,兴味十足地道:“我还以为,唐师姐逃跑了呢。怎么了?即便你知道会死,也还是想和我在一起?”

苏无言的声音清润好听,隐隐带笑,只是他总露出一副无辜天真的表情,迷惑世人。但唐婉想到他杀人不眨眼的手段,顿时清醒了,她仍觉得毛骨悚然。

唐婉不由后退一步,她有点后悔招惹这一尊邪神。

可江暮雪早有警觉,她如今不好出手。

若是想除掉柳观春,能借助苏无言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那自然最好。

唐婉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对他道:“之前听你说,你想找江暮雪的师妹,对不对?你说我不是,我倒有另一个人选,或许能解你难题。”

苏无言双手垂落,装作鬼怪那般,幽幽飘近。

他又笑眯眯地问:“哦?说来听听。”

“你知道柳观春吗?”

苏无言:“她是谁?”

唐婉又道:“柳观春是外门弟子,也是近日刚入宗门的小师妹。江师兄待她很好,甚至在迷魂梦阵中,与她结为道侣。你要找江师兄亲近的师妹,我想应该是她。”

苏无言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取出一颗糖丸,丢到唐婉的掌心:“赏你。”

说完,苏无言又缓缓消散了。

唐婉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她不是因为动情,而是因为害怕。

至于那颗糖丸,唐婉嫌恶地丢开,又抬腿踩了好几脚,直把它碾进土里。

呸!谁要吃大魔王的东西!

唐婉一走,那根魔尊的白骨小指头又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指骨抠动泥地里的糖丸,像是圣甲虫推粪球那般,又把它推回妖域边境了。

柳观春还在沉睡。

这一次,她梦到了前世的事。

在柳观春高中毕业那年,养育柳观春长大的外婆去世,家中没有大人帮忙操持白事,刚刚考上大学的柳观春只能一边抹眼泪,一边听镇子上的老人指点何时下葬、何时发丧。

柳观春的父母早就丧命于一场车祸中,是外婆将她拉扯大的。柳家买不起公墓,只能将外婆的尸骨先葬在山里的柳家老宅旁边,等到柳观春大学毕业,工作有钱了,再好好帮外婆买一块墓地,将骨灰盒迁出来。

柳观春毕业后,搬回了小镇,她仍住在从前和外婆相依为命的那个家里。

每到周末,柳观春会去外婆的坟包前,和去世的长辈说说话,再顺道沿着山路逛下来,感受清风拂面,绿柳成荫,顺道上一趟只有一个老道士坐镇的白马观。

老道士与柳观春很有缘,常常会与她吃酒、吃糕,顺道论道。

尽管柳观春听不懂那些道家经书,但不妨碍她乖巧作陪。

叮铃、叮铃。

竹林有风吹来,白马观的驼铃被吹得晃动不止,召出一只身姿矫健的黑猫。

黑猫迅速跃上老道士的肩膀,它一双绿瞳,毛色油润,神情倨傲。

老道士将黑猫递到柳观春面前,笑说:“都说玄猫邪,玄猫丑,在猫中也是貌若无盐,旁的娃娃不肯养,只有我将它养着,也好拿拿观中的耗子。”

柳观春低头,和黑猫对视。

“我倒觉得你挺漂亮的。”

黑猫不屑地挠挠耳朵,迅速跳走了。

又过了两个月,老道士上医院体检,查出自己身患重病,他又用铜板卜上一卦,知道自己这次的死劫将至,时日无多。

当柳观春再次来到白马观的时候,那只猫被老道士捧着,奉到了她的面前。

老道士笑说:“无盐往后就托付给娃娃你了。”

柳观春看着老人打了补缀的衣裳和鞋袜,道观里的家伙什全收拾出来了,老道士要走了,他是在托孤,把这些照看不了的小东西,都留给身边的朋友。

柳观春心里有点难过,她能串门的人家又少了一户。

柳观春没有拒绝,她接下了猫。

自此,柳观春知道了这只猫的名字。

无盐。

相传春秋时期,有一位战功赫赫的王后,名叫钟离春,因生在一个名叫“无盐”的地方,又相貌平平,后世便称她为“无盐娘娘”,抑或无盐女。

可这只名叫“无盐”的黑猫,是公的。

……

风雪骤大,柳观春瑟瑟发抖,睁开了眼睛。

这一眼,和单手抓起一件弟子服要往柳观春身上盖的江暮雪,对上了。

柳观春看着眼前眉眼疏冷的师兄,雪絮落在他乌黑的鬓边、眼睫,绒绒的,仿佛一团团柔软的棉花。

他在她的身边坐了许久,大半的肩膀都覆满了雪。

柳观春想,江暮雪是不是无知无感,他体会不到寒冷,才能在雪丘上打坐这么久。

如今,他守在旁边,最爱洁的人,竟连染血的衣袍都没换,就连清净术法也不曾施加。

柳观春瞪大一双杏眸,呆呆地仰望他。

柳观春觉得此情此景诡异到可怕,她不敢回想自己是如何被带进绝情崖,也不敢回想此处就她和师兄二人,她又如何污了江暮雪那一身素来洁净的衣。

喉头还有血气涌动,可身上的伤势已被人疗愈好,并不疼痛。

柳观春咽下一口翻涌进喉咙的雪意。

江暮雪似有所感,低头垂眸,等她开口。

柳观春被那一双狭长淡漠的凤眸凝视,忽然觉得呼吸有点不畅。

心中涌起许多羞于启齿的记忆。

她一面对江暮雪,便会有些无地自容。

柳观春想了想,记起江暮雪在妖阵里使出的致命一击。

柳观春皱眉,憋出一句缓和气氛的话。

“师兄,你御敌时的剑招绚烂惊艳,夺目非常……是出自哪一本剑诀?”

她伤愈醒转,竟只知道问这个吗?

江暮雪一时无言,心道:柳师妹,果真爱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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