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骨衣断臂思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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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的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直到初春岁首的祈年大祭,仍然雪虐风饕、泼水成冰。
吉太华渡神祭的那天,各部神贵都赶来参加了。当然,鲜涂和东海并未被邀请。
有兀卓颜和云游生一同主持渡神,这样级别的死后尊荣,在全山海也是独一份。鳞族的金葬是将逝者遗体以极致低温的金汤灌之,去血留骨,再以渡神锏的金光融之,塑成曜鳞。
蓝血除去,金骨成鳞。
德高望重、山海景仰的一代明君仁神,最后也只化为这薄薄的一片物什,镶嵌在一块金牌子上。
如今吉简清已经称神,但他这个新神君当得却并不轻快。
当初夏朝歌在翅蛇神殿上讥讽他的“八条不配”早已传遍山海,他时常感觉周围的神卫军士、侍从侍女,甚至连干活的奴仆都在议论自己。
宗祠里无需点灯,历任神君灵位上的曜鳞都闪烁着幽绿的光芒,仿佛他们将眼睛留在了世上,静观新君的一切作为。
吉简清凝视着父君的灵位,此时方才有点理解为何他在世时总是小心翼翼,总将责任挂在嘴边。不过,方才在祈年大祭上威风八面时的兴奋,很快就冲淡了这种怀古之思。
“神君,伽俪少主发了好大的脾气,斩了一个工师的左臂。您快去看看吧。”左神卫吉善在门外禀道。
“不过是贱民一个,吉玉、吉田打发不了吗?”
“他叫吉骨衣,是……敏老的徒弟。”
吉简清面色微动。
不管怎么说,吉敏的面子还是得给的。
来到翅蛇神殿门口,落雪已经在地面铺满薄薄的一层,殿内还在进行着祈年大祭之后盛大而热闹的晚宴。
只见吉倾怀正哄着吉伽俪,地上倒着一个黑蓝素衣、灰发灰瞳的猾褢族男子,残臂手掌苍白无色,周围一滩红血洇湿了雪地,已然离体许久。吉敏正在亲自给他包扎伤处,旁边一个长鼻子的犀族粗汉给他打着下手。
“伽俪,怎么回事?”
“父君!这个贱民弄脏了我的新鞋!”吉伽俪怒气未消,仍拿剑指着地上的男子。
“神君恕罪。小徒是在帮我取酒的路上恰遇伽俪少主,为了不冲撞少主,避让慌忙,这才不小心将酒洒到了她的鞋子上。”吉敏语气虽冷,言辞却十分恭谨,“恳请神君和少主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大发慈悲,饶小徒一命吧。”
“敏老言重了,小事一桩而已。”吉简清转头向吉伽俪训斥道,“伽俪,不要闹了。不想继续喝酒,就回府去吧!”
“哼!”吉伽俪见父君称神后心性大变,竟不护着自己了,碧瞳一瞪,扭头离去。
“伽俪自小娇惯,还望敏老不要介怀。”吉简清客气道。
“不敢。‘太华神女’是何等端丽高贵,小徒运气不好,弄脏了她的鞋子,被她砍掉一臂也是理所应当。能保住这条性命,他已倍感神君的恩德了。”吉敏扶着吉骨衣坐起,“骨衣,还不快叩谢神君。”
“多谢神君。”吉骨衣唇无血色,单手一拜。
“行了。快回去好生休养吧。”任谁都听得出吉敏这是反话正说,吉简清尴尬不悦,但也不好表现出来。
“是。那么吉敏告退了。”
总工吉三斤看着吉敏的眼色,将吉骨衣背了起来,走在前头。花果子抱起小吉英紧跟在后。
“敏爹,咱们要去哪儿啊。”小吉英抬起头问。
“这金楼云城太冷了,回咱们该回的地方。”
吉敏举目长叹。太华圣贤生前视他为友,从不在意他祖上曾经是奴隶出身。可如今这位神君,便是平民在他眼中也是贱如草芥。
“二哥,找了你许久,原来你在这儿啊!”吉同安一脸醉意,摇摇晃晃地走来。“二哥,不,是神君。神君啊,你给句痛快话,我和夏筝的婚事,什么时候能办?”
“神君,军王喝醉了。议亲的事,改日再说吧。”夏悉寿抬手扶住吉同安的胳膊,语气已是十分不悦。
“悉寿法师说的是。”吉简清眉头微蹙,朝左右神卫使了使眼色。
同安王口中的夏筝,即是夏悉寿的妹妹。在吉太华的渡神祭上,他看上了夏筝,之后便去夏家多次求娶,可夏家总有借口推脱。其实就是不愿意嫁,但又不敢明着驳了翅蛇神族的面子。
这一点,吉简清清楚,夏悉寿清楚,就是吉同安不清楚。
“放开我,我没醉!你们又想糊弄我是不是?为什么不让我娶夏筝?”吉同安挣开吉善和吉盛和搀扶,“啪”地一声将酒坛子砸到地上,引来周围侧目。
“三弟,如今父君新丧,按规矩你应该持丧三年,三年期满,再行婚嫁之事。”吉简清耐着性子劝道。
“按规矩?”吉同安涨红着脸,搭上吉简清的肩膀嘿嘿笑道,“立储典仪上,父君不是叮嘱你不要固守陈规吗?你不如……就为我破了这个规矩吧!”
“放肆!”
吉简清用力甩开吉同安的手,将他带得后退几步,差点摔倒。
“放肆?”吉同安心中升起怒火,指着吉简清大声喊道,“若是父君还在世,他一定会为我做主的!你这当的是什么神君,为何不向着咱们神族子弟,偏帮夏氏说话!”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吉太华的死,就像一根刺,扎嵌在每个神族子弟的心上。
“吉同安,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吉简清顿时脸色铁青。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君永远也回不来了!太华永远没有圣贤了!”
吉同安惨然大笑,忽又大哭,拔出自己的太华军刺冲进翅蛇神殿乱刺乱砍,将挨个案几掀翻砸碎。殿内的神贵纷纷四散躲闪,逃出门来。
醉酒之后打骂发疯,自是这位粗汉的常态。但醉酒之后居然会流眼泪的情形,吉简清也是第一次见。
于是他沉默了。
他不再责备自己的亲三弟,转头踏雪离去。毕竟父君已逝,兄长们也都已不在,吉同安从小就与自己一起长大、最为交好,他是自己仅剩的手足了。
砸完了神殿,吉同安似乎尚不尽兴,又跑到门口一跃而起,刺向殿外的几棵老树。枯枝残雪纷纷落下,飞霜迷了他的双眼,令他目不视物,更加毫无目的地胡乱砍杀、不知疲倦……
太华这一年祈年大祭的晚宴,就在吉同安的独自狂獝中潦草结束了。
吉敏一行冒雪戴月飞回黄山工地,已是夜半。
吉骨衣平躺在自己简陋房间的板床上,断臂处持续传来的疼痛令他烦躁不安。他不停地挠头,挠到一头灰发乱蓬蓬地散乱开来。
“骨衣哥?”花果子敲了两下门。
“请进。”
“这是师父让我给你熬的补血药粥,趁热喝了吧。”花果子将碗放在床头,扶着吉骨衣坐起来。还有一壮一瘦两个穿着灰色奴服的工奴也跟了进来,围在床边。
“谢谢果子。也代我谢谢师父。”
“客气什么,咱们在一起干活这么多年,早就像亲兄弟姐妹似的了。若是按照江湖帮派的那套论资排辈,我该叫你一声‘师哥’呢。”花果子有意调笑,想令吉骨衣分分神。
“骨衣哥,你的左臂真的是让伽俪少主给砍下来的吗?”体格壮硕的叫吉力的工奴问道。
吉骨衣先长叹了口气,才道:“是。”
“你之前不是说,你很喜欢她……”
“喂,那可是少主,你别乱说。”花果子一巴掌拍到了吉力的头上。
“是啊,我也记得。”瘦点的那个叫吉昌的也说,“天虞角斗之后,她得了‘太华神女’这个名号,你当时可开心了,说她当之无愧。”
“是啊。”
吉骨衣双眼无神,脑海中尽是从前偶遇吉伽俪时她那高贵的身影。
每年的祈年大祭、春蒐秋狝、神族祭祖等重大活动之时,他都能远远地瞧见吉伽俪。今夏天虞角斗时,她坐在前面,自己就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即便只能看到一头青色长发,他也能目不转睛地盯上一整天。
“之前都是我痴心幻想罢了。”吉骨衣闭目苦笑,“我这等贱民在她眼中,连个畜生都不如。”
花果子听到吉骨衣这么说,不知怎的想起了风景,心中针扎似的一疼。
在任侠放荡的悬灵公子眼中,自己也是个不值一提的小透明吧。这份单恋默默地藏在心里,有时疼,有时酸,早已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了。
“骨衣哥,你别这么说。你是贱民,那我俩还是贱奴呢。”吉力安慰道,“你们还记得天虞角斗时白泽怎么说的吗?他说‘生命不该被轻贱,更不该自轻自贱’。果子不也总说么,就算他们看不起咱们,可是咱们自己得看得起自己。”
“白泽?”吉昌忽然道,“力哥,你说的是挑战天虞榜的那个奴隶吗?”
“是啊,我可崇拜他了。”吉力显得很兴奋,“他站在擂台上的时候,简直闪闪发光,就像是一个大英雄!”
“唉。要是咱们所有的奴隶都能有他那样的勇气就好了。”
“所有奴隶?想都别想。神贵站在这儿随便哼一声,奴隶们就吓成一盘散沙了。”
“干什么呀,想造反啊你们。”花果子挨个敲了他们两个一下。
“造反?”
吉骨衣的一双灰瞳忽然间亮了起来。
“哎,骨衣哥,你现在的表情好可怕,你别吓我啊。”花果子惊道。
“我开玩笑的。”吉骨衣三两口就把粥喝尽,放了碗一抹嘴,“不过说真的,假若太华所有的奴隶都团结起来,造反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现在,大家还没被逼到绝境上。”
花果子尬笑着:“呵呵。骨衣哥,这话你也就在这屋里说说,在师父面前可都不敢乱说啊。”
“我知道,放心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吉骨衣勉强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用仅剩的右臂比划了一个闭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