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高士自远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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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一行抱着厚礼,一路灰尘蒙脸地出了温府。
在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小衙差眼观四方,面露疑惑,低声问:“大人,温家这爆炸之事,回了公廨,如何交差?”
师爷停下脚步,转头看了那小衙役一样,脸色复杂,连连摇头:“什么爆炸?分明都没你这孩子瞎跌撞的脑袋声大!温二娘子左不过是性情古怪,但她身份贵重,岂是我们能议论的?更何况……你没瞧见那厚礼?”
小衙役闻言,身子抖了抖。他们这些当差的小卒不过混口饭吃,挣点微薄的俸钱加供爹娘家用,自然不敢轻易惹上名声显赫的温府。
“师爷,那这事……是不是就这么算了?”另一名年长的衙役也凑上来问道。
“善是。”师爷垂眸打起了自己算盘。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龙井、丝绢,越发笃定今日这事不值大惊小怪。
故压低声线,嘱咐道:“回衙后,县令若问起,直说温二娘子不过在院中炼制些治病良药,偶有药鼎不善爆裂……一句话也莫多说,听见没有?”
众衙役知他有心保着温府,再加上温府的银钱既已落了袋,他们这些底层人自不会再多嘴,齐齐应了。
师爷满意地点点头,颇是志得意满,只觉今日赚得是顺风顺水。
这厢刚送走了衙差,温府又恢复忙碌,倒是温诗河在自己院子里也被那震天的声响震的心神一紧,忙对贴身女使道,“我不管你寻什么法子,赶紧差个人去看看,绮【表情】雪院里在搞什么幺蛾子。”
“是。”女使也被那声响闹得脸色发白,心里思忖着该不会是地裂了,可大娘子喜怒无常,若她推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只得勉强壮着胆子,离了屋去寻人打探。
客房内,唯有那名老者正斜卧安坐,那声响他也听到了,可他却不疾不徐。
若那小娘子已有了法子,就没有将自己留下的必要。想来她虽是有心制器,却内有难处。他换了身干净麻衣,抚着长须,神色安然得很,如在自己家一般,全来没有那拘谨之姿。
待温绮罗慢慢踱入,只瞧着这老者正一颗颗的吃着盘里的醺紫葡萄,“老丈似有闲情雅趣。”
“老朽既来之,则安之。便是不属于这,日后也不会带走一片尘埃。”他言语中透着某种说不明的隐晦。目光直直扫向温绮罗,带着几分掂量。
温绮罗闻言,心神微颤,“老丈知人知面,果然好眼力,南昭果真人杰地灵,世间造化万千,玄妙之事不胜繁几,今日得以与高士相见,也是小女的福缘。”
那老者一口将最后一颗紫葡萄吞入喉中,手指随意拭去粘腻的汁水,毫无客气地以案前粗布拭手,笑道:“天分厚你,命却吝悭。机缘本就稀贵,你却将之寄予刃火搏命的局里,岂不可惜?”
温绮罗拢手抬目,目光竟与老者的深瞳撞在了一处。那一瞬,那双眼眸仿佛掠过了她的风雪少年时,又在梵钟暮鼓间清晰勾勒了她的前世今生,飘渺邈远,如夜空星子,晦而不灭。
闻言,温绮罗片刻恍惚,失神地望着眼前人。
复又惊觉失态,端起身旁茶盏,一滴一滴细细啜饮,仿佛未曾听出他言下之意。
老者稍稍伏身,手指轻敲案几,语气微微沉了两分:“我只问你,温小娘子。你如此费心仿南昭秘术,炼制火药,意在为何?”
此话一出,绮罗指尖一顿,玉盏口抵唇轻挪,茶水漾出一丝涟漪。
她明润眸光流转,坦然迎上对方:“老丈既能瞧出我这雕虫小技,自是知晓,小女此举并非为一己之私,心存何志。”
老者半眯的眼微微睁开几许。
温绮罗眼底依稀闪过前尘之影,那无尽杀伐血腥犹如冷霜覆雪,重重压住她的口舌与心肺。
她收回满眸沉敛,盈盈浅笑间难掩辛涩,“旧梦纷纷,粉碎如泥,唯余此世山河,愧不能只见美景长存。我自不是那心怀家仇的井底小人,但也不愿做那替天行道的伪圣。火器之术,若能驱千万铁骑退敌,斩尽刀光鞭影护我边疆,乃天降福于大夙。大志虽逆天命,却关乎百姓身家。我虽战战兢兢,却甘之如饴。”
她的声音低软,口中话语却坚如金石。语罢,只觉胸臆中腾起一股闷痛,如重压在心。
老者表面风轻云淡,实则字字带刃——她的来历,重生之事,他分明尽数参透,却并未出声拆破。
一时堂中鸦雀无声,只剩窗外疏雨点滴于矮檐青瓦,似清哑的琴音响彻其间。
良久,那老者眯起的眼陡然睁大,长叹着将案上的葡萄核一颗颗拾起,挤入掌心捏碎,忽又语气一沉:“此法究竟造福,抑或催祸,未可知。我不依你口舌巧言,只依你所行。”
温绮罗凝视老者,隐有一丝警觉:“老丈此言……”
老者松手,撒开满掌的粉尘,仿佛从未将那锐利压过为人道的劝言,“看你赤胆丹心,老朽便以南昭四方山的铸器之术,相授与你,助你实现那为国为民之志。”
此言出口,温绮罗面上镇静,心中却如吴涛拍岸,起伏难平。
她目光溢着一袅明火的跃动,好似一个隐秘的愿想终于依稀而现。然而,她克制着,没有追问,也没有显露丝毫迫切,只深吸一口气,垂首一礼:“先生高义,小女必不负百姓所托。”
老者却冷嗤一声,抚了抚捋至胸前的长须:“小娘子,莫是以为老朽真信你这番话?”
温绮罗一愣,不由放下礼手。
未待她反驳,老者已缓步前行,几步便越过面前矮案。他转过身,慈眉善目中竟掺了几分森然寒意:“今日将此法赠你,不过念你言辞几分诚恳。然此法一旦被以邪念滥用,害人害己,终将迁祸遍野,那时,即便天子亲庇,我也会让你莫避天罚。”
话音虽不重,却如寒意浸骨,让温绮罗面上微生寒霜。
遂庄重起身,对老者又福一礼,“绮罗若有一日违心逆理,愿受天下唾骂,天人共弃。”
门外檐边长风徐来,带着一股寒凉之意。温绮罗将手垂落在掌心处,指节收拢,掌中却只有几缕虚无的空气。
老者冷冷盯了她两眼,最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女娃娃……你的路,还长着。南昭四方山云觉寺,贫道无涯。今日一别,再见未有时。若你有朝之时,自觉无愧于心,可来四方山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