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图穷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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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绰影神色清柔:“这这位郎君真是文采风流,‘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多谢绰影仙子夸赞。可惜在下有夫人相伴,不能与仙子畅叙幽情。”朱温抓着田珺的手放到绰影眼前,指向兰素亭道:“我阿弟秦小郎作的诗,绰影仙子可读过了么?”
绰影尚未回答,旁边几个客人已是起哄道:“秦郎君,你秀恩爱都秀到绰影仙子面前来了,也是了不起。”
“只羡鸳鸯不羡仙,愚弟佩服之极。”
“这样蜜里调油的情分,怎生不抱一个?”
“来给大家瞧瞧,郎君是怎样抱得美人归的!”
这一阵闹洞房般的喧哗,不由令田珺脸上微微发红。
绰影亦掩口道:“郎君与夫人鹣鲽情深,绰影也很想瞧瞧。”
她语气柔婉,却有种令人很难拒绝她请求的魔力。
朱温与田珺四目相对。
田珺知道已经没法推辞,不然就装不下去了。
她竭尽全力掩盖眼里的嫌弃,任由朱温一手揽着水蛇腰,一手抱住腿窝,拥在腿上,月丘结结实实地压上男儿大腿。
为了骑马方便,田珺身上穿着的缺骻裙几乎只是前后两片布料掩成。里边自然还有绸裤,但朱温的手臂自裙幅大张的开叉中探进去抱住腿窝的模样,仍显得极为引人遐思。
一时间众人纷纷叫好。
“秦郎君果然大气。”
“若不大气,又怎抱得这样的美人归?”
“不知哪个风流郎君,能抱得到咱们的绰影仙子?”
此言一出,旁边的人马上给了他一记掌嘴:“当着仙子,胡说八道甚么!真是唐突仙人。”
绰影浅笑道:“不妨事,绰影致虚守静,岂会被风言所扰?”
“听到了吧,仙子气度,岂是你这样的俗人能企及的。”
绰影亲身过来,惹得一群人甜言蜜语不断,好像对方是真正的天仙下凡。
绰影本身则向兰素亭方向凑了过去,垂眸低吟道:“离合随日月,聚散变古今。居高身自洁,永伴世人心。这首诗可是小郎君题的?”
兰素亭拘谨地点了点头。
绰影叹息道:“白云悠悠,永伴世人。可云里的每颗水珠儿,都已变换了无数次。”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少年郎可能明白绰影的心绪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出自大唐历史上有名的女诗人,同样也是女冠子的鱼玄机笔下。
“云化作雨,雨蒸为云,循环之间,并无多少差异。仙子的神韵,亦将永驻人心之间。”兰素亭应道。
这其中暗用了佛家轮回的禅理,劝绰影放下对容颜终将老去的执念。
绰影淡笑道:“小郎君看起来拘谨羞涩,想不到说起话来,如此流利通达。”
她压低声音道:“绰影很喜欢你的诗文与才气,小郎君,你做一回有情郎,抱抱绰影好不好?”
不待兰素亭回答,她便轻咛一声,如水蛇绕柱贴了上去。
众客艳羡得连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
清高自持的绰影仙子,何曾对人如此主动过?还是对一位初次谋面的少年!
兰素亭于大庭广众之下,被绰影突然搂抱,一时惊得比起此前被朱温突然抱在怀里时,还局促百倍,一时间无言可发,玉靥变得羞红如血。
“小郎君害羞了哩。”绰影浅浅一笑,凑着兰素亭耳朵,用舌尖轻触她如玉珠般的耳垂,一边微微吹着气,一边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幽微声调道:“妹妹不但才气惊人,还如此惹人怜爱。这实是无妨的,有不少千金贵妇,就爱这个调调,专门换上男装来敝地赏玩。绰影身子仍是黄花儿,应当不会辱没了妹妹罢?”
被绰影揭破女儿家身份,兰素亭彻底呆若木鸡,以至于完全感觉不到绰影一对丰盈在自己胸口挨挨擦擦。
众客却皆已妒极成狂——得仙子青睐之人,为什么就不是自己?
“好像没人瞧着咱俩了。”朱温对田珺细语。
田珺俏脸隐隐透着晚霞般的红晕,在小麦色的肌肤上别有一种活力之美:“那还不把姑奶奶放下来?”
朱温感受着碾在腿肉上的极致弹力,心中竟有些不舍。
这种长期习武带来的丰实紧绷,并非软绵绵的弹滑,却更有种钻心而来的奇妙体验。
手掌揽着美人髀肉,贴着一层纤薄的黄绢,轻轻滑动时,温热入骨。掌纹所及,也不知是丝绸的滑腻,还是肌肤的触感。
田珺发现了朱温的小动作,不由发力挣扎。
但这个动作令朱温心里顷刻燎起一团火。
大夏龙雀宝刀如今并未抽出,而是以黑布裹得严严实实,被他背在身后。
然而心中的白虎虚影在这一刻却再次出现,发出欲念的咆哮。
他的耳力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格外敏锐,甚至能听见楼上小间之中,豪客们与女冠子合籍双修的幽微之声。
那些声音撩人心旌,令人血脉滚烫。
朱温只觉想要发力撕裂女孩轻薄的肉色绸裤,感受她的曲线。他还想一把将对方紧紧搂进怀里,肆意品尝蜜色面颊上玫瑰般的红唇。
田珺发现自己被朱温发力箍住,挣扎不得,对方神色也有些不对劲,不由心中一阵害怕:“你,你怎么了?”
大庭广众之下,对方明明不可能真的做什么,她却只觉一阵深沉的恐惧,令她本来晕红的面庞顿时转作发白。
就在这时,绸裤上一道电光滑过。
丝绸在干燥的秋日,很容易摩搓之间生出电来。
被电令朱温猛然清醒。
他对刚才的自己生出一阵深浓的厌恶。
他并不忌讳欣赏美人。正如古人所言:美色当前,色即是色,自当心动。而我还是我,行大道中正,心动又有何妨?
然而方才的举动,显然已经逾矩了。
那是他作为极骄傲的男儿,想把自己和庸俗浊辈区分开的地方。
朱温知道,大师哥孟楷虽然也去秦楼楚馆,但从来只是听曲而已。
他欣赏孟楷和段红烟这样的率性之人,欣赏有节制的欲望。
庙堂之辈,门阀世家,他们放纵着口腹之欲、衣冠之欲、宫室之欲、肉体之欲……掌权者的百般欲望,令百姓承受了千万种灾难。
所以朱温渴望云朵上的世界,却不渴望那种纸醉金迷。他更想要的,是权力本身带来的惬意,以及改造世界的能力。
“我对你无礼了。”朱温冷静地贴着田珺耳朵道:“以后再出这种事,狠狠给我一耳光,如果把我脸抓出血就更好。”
但绰影已悠悠叹息着从兰素亭身上下来:“做弟弟的如此羞赧,枉费绰影一片芳心。”
她迤迤然向朱温这边移莲步过来:“秦家兄长倒是与夫人郎情妾意,羡煞旁人。”
说着,绰影竟如个顽皮的小女孩一般,用玉指在朱温额角上敲了一记:“两位别闹了,恩爱也秀够了罢?绰影都瞧得羡慕极了。”
田珺一脸通红地从朱温身上挣下来。
但只有朱温发现绰影方才水袖飘飞之间,自己耳孔中有些细微的触感。
一颗蜡丸被她弹进了自己的耳道里。
待绰影带着一直侍立在后边一言不发的两位剑仙子飘然离去,朱温才悄悄地用小指去掏自己的耳孔。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凑了过来,收走几位客人享用酥山留下的盘碟。
这小厮的双手和双腿都格外地长,手指也是,还留着长长的指甲。
他的皮肤苍白没丁点血色,细长的一双吊眼用木炭画了眼线,给人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好像阎君座下拘魂的白无常。
但这个小厮神色却相当恭敬,收走盘碟之后,他还用蘸水的布将食几擦得干干净净,又用干布细致地吸干上头的水。
这个过程中,他不时掉头而望,朱温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莫非是在偷偷看绰影远处的背影?
朱温唤起田珺和兰素亭,让她俩起身。
月殿侧门无声无息地进来一个身着玄色道袍,头戴两仪冠,插子午簪,手持麈尾的中年男子。
此人若不是发福的话,样貌一定很清癯,如今却是圆润了。
下巴上却光溜溜地,没有一根胡子。
“绰影见过师父。”即便是作为泰山首席弟子的绰影仙子,面对这男子也极为恭敬,屈身打躬施礼。
朱温一手牵着田珺,一手牵着兰素亭,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他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中年男子脸上扫过。
这个矮胖无须的中年人,仿佛比起容色殊绝的绰影仙子,更能提起朱温的兴趣。
中年人却显得相当有涵养,神色没有一点着恼:“这位郎君,在敝观可过得顺心安适?”
“当然是好极了。”朱温放开左右一大一小两个美人的玉手,击掌道。
而后他凝视着中年男子:“曹真人,有人托我给你传几句话。”
曹子休是个道士,当然要称为“曹真人”而不是“曹掌门”。
由于他三十岁之后,便没了胡子。男人们也希望管理着这许多美貌仙子的男人,是一位公公,因此私下里称他作“曹公公”。
但当面却没人敢对他有任何不敬。
曹子休面对少年人不敬的神色,却显得波澜不惊:“讲罢。”
“振衣千仞岗!”朱温突地嗔目大喝。
“濯足万里流。”曹子休顷刻对上。
“被褐出阊阖!”
“高步追许由。”
“世胄蹑高位。”
“英俊沉下僚。”
“功成耻受赏?”
“高节卓不群!”
二人一问一答,搞得众客都莫名其妙。
但除了兰素亭之外,不是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些都是出自晋朝左思的《咏史八首》的句子。
振衣盟作为武林六大派之首,却向来不与朝廷合作。
其创立者甚至是死于李唐之手的隋末英雄蒲山公李密的头号忠臣——“白衣神箭”王伯当。
史书中说王伯当与李密一起死了,但实际上王伯当突围中失去一手一足,却悟出惊天武学,创立了振衣盟一派。
至于不与朝廷合作的理由,“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这一句就能说得清清楚楚。
从大晋,到大唐,六百年了,经过许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世界的规则似乎也没太大改变。
“曹子休,你应该记得盟主对你的厚恩。”
朱温眼神陡转森冷,毫不客气地叫出了曹子休的真名实姓。
他目光向旁边掠去,武判官,还有赌场里的大庄家、刀疤脸,等一群人都已经在殿内坐下。
“贫道当然记得。”曹子休淡淡道。
“既然如此,你自裁罢,留你一个全尸。”
朱温在泰山派的腹心之地,千百人丛中,从容说出这般话语。
“可要对小郎君说声抱歉了,贫道天寿未尽,不能从命。”曹子休的回答也十分从容,脸上的肉如凉粉般簌簌抖着,却一点不显得油腻。
“那此番死的是我喽?”朱温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见得。能打败四帅,哪怕一次的人,天下也极难找到。如果运气好,朝廷会比看重贫道更加看重朱郎君。”
曹子休叹息道:“那时候郎君恐怕还要感谢贫道的苦心。”
“那一定不会。”朱温非常自信地道。
田珺扯了扯兰素亭的衣服,在兰素亭耳边私语道:“芷臻妹妹,他们在搞什么鬼?”
兰素亭想了想:“大概是曹真人已经知道营将在冒充秦彦,而营将知道曹真人已经知道他冒充秦彦……”
田珺花了好一会才理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所以他还让我假装他夫人,逗我玩?他还揩姑奶奶的油,我要杀了这个小贼!”
田珺小声说着,又忍不住发怒跺足。
朱温目光投向武判官等人:“各位应当有分教了吧。”
武判官哈哈大笑,纵身越众而出。
“逆贼朱温!你为草贼黄巢出谋划策,肆虐地方,残害国家战士、百姓无数,罪不容诛!今日自投罗网,还不束手就擒?”
武判官这番话说得极为义正词严,就好像他口称随时为盐帅赴汤蹈火时一般。
这一番话,令在场许多人面色大变。
曹子休却换上了笑吟吟的神色,准备好好观赏接下来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