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牧马河的伤兵营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楚兵!
“大……大官人,求求你,救救咱弟弟,我卢牛草愿给您当牛做马,割一辈子鱼草。”
“走开,快走开!别挡道……再挡这小子就死定了。”
文城郡虽然比邻黄河,但境内群山起伏,道路不通,乃穷困之郡。
卢牛草家里没有田地,打小山沟子的员外卢家,就是他的天。
母亲是卢家的奴仆,父亲是卢家的佃户,他们兄弟自是大山农人。
赵国主有令,草原贼子屡屡犯边,中原族人当报血仇,踏上男儿北征之路。
卢家三子卢岳说了,这次他要遵赵王令,攻打异族,建功立业。
只要跟着来,就有米两袋,麦饼十块,受伤有赏银,战死有抚恤。
可他们跟着艰难行军,跟着铺天盖地的大部队上山,跟着受伤后,
那该死的卢岳不认账,还把受伤的卢家兵全部赶出军营。
茫茫雪域,卢家子一边委屈的哭泣,一边跟着人群随波逐流。
有些老兵卒说,前面赵国郡兵有一个伤营,
虽说是给郡兵老爷用的,但那些个监官,都是娃子,蠢得很。
很多人混一混,就进去了。
死马当活马医,卢牛草也上路了。
他目之所及,阴山宛如天壑,连在大漠之北。
赵国的兵营,巍峨无比,从西到东,一路十几里。
卢牛草咬牙背着弟弟,心情忐忑,跟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伤兵,
在那些铁甲长刀的精骑指引下,慢慢看到了牧马河伤兵营。
这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兵卒进进出出,哀嚎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门口的兵卒果然是个蠢人,连郡兵和民兵的军牌都分不清。
卢牛草的膀子被火烧的厉害,有不少红疹,
可这会,山沟子里的佃农之子,没心情管自己。
他眼泪汪汪,看着瘦弱的弟弟,被几个满手是血的兵卒,抬进了营地,
娘出门的时候要他照顾弟弟,可阿弟如此,当大哥的心里在滴血。
幸好河原会盟的时候,军中还发了块军牌,
不然卢家兄弟连混,都不知道怎么混,
这天气,要是没营地,肯定要死在冰天雪地里。
寒风呼啸,北塞的大风,吹得赵国旗帜,猎猎作响。
三月中旬,阴山脚下,滴水成冰。
卢牛草虽然长年干活,体魄不俗,
可方才那个热头一下去,不禁感觉有些冷。
他跺脚哈气,缩了缩身子,四周是忙碌的戎衣兵卒,男的女的都有,
营门口时不时一阵鸡飞狗跳,不停有哀嚎的伤兵,被各部队急急忙忙的送来。
只是看着这些人,卢牛草有点担心,
人家都是甲胄分明,一看就是郡兵老爷,他们这些贱民佃户,赵王会不会给治?
他双手合十祈祷,要是赵王老爷救他弟弟,今后他卢牛草的命,就是赵王的了。
忽然,雪原上,飘来一阵香味。
漫无目的踱步的卢牛草,咽了咽口水,
他看见前方有个热气腾腾的棚子,那里在发蒸饼跟羊汤。
白花花的蒸饼?还特么羊汤?!
这么好的吃食,肯定是给郡兵老爷的,
人家收留就已经够意思了,哪还有脸蹭东西吃。
可犹豫片刻后,饥饿还是战胜了理智,
卢牛草尽可能装的凶狠点,跟着稀稀碎碎的兵卒,排起了队来。
要说还得是农家汉子机灵,卢牛草一来,就跟前面脑袋开瓢的兵卒打成了一片。
脑袋绑个大包的兵卒,还以为遇到了知己,一股脑的说些有的没的。
“哎呀,卢兄弟是不知道,你们还算好。要是赶上撞城,你们兄弟连收尸都省了,直接火化。”
“撞城这么凶险?”
“可不咋的,”脑袋歪斜的兵卒还没开口,卢牛草身后,一个长脸、吊着手臂的兵就皱眉搭腔了,
“那是顶城撞,几千人拉桩,几百人推车,突厥人火油从上面灌下来……哎,尸骨无存啊。”
玉璧城的凶险,卢牛草是经历过的,这场面想想都寒毛竖起。
听着这些战场八卦,卢牛草想到了一个问题,“哥,赵军撞下来没有?”
“撞个屁。咱们前面撞,突厥人就在城后面堆沙袋。”
“夜晚咱们一走,突厥人就在前面堆土浇水,第二天一早就是冰城。”
这一刻,北风虽寒,但好像比不过战场的冰冷。
玉璧城大坡,卢牛草跟着千军万马冲过,
原以为爬云梯苦,现在看来,爬云梯还是个轻松活啊。
食棚前都是伤兵,他们奇形怪状、吊手吊腿,应有尽有。
队伍缓缓向前,终于轮到卢牛草了。
他压住兴奋,尽可能学前面兵卒的口气,打着官腔道,“羊汤一份,给咱舀点羊肉,蒸饼两张,放点醋。”
打汤的兵卒,一看就是雏,身材虽然高大,但年纪肯定小。
他疑惑的看了看魁梧的卢牛草,被后者瞪了两眼,就怂的不敢说话了。
热腾腾的蒸饼,放了一点醋,两折之后,放到了陶盘里,
旧褐色的陶碗,是一份浮着羊肉的羊汤。
闻着阵阵香味,卢牛草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这辈子二十几年,吃的都是树叶糊糊、麦糠黑粥。
这么精细的粮食,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他赶紧找了个角落蹲下,自带社交牛逼症的他,还跟身旁招呼了几句。
兄弟,打哪来的?咱太原过来的,刀盾手……厉害着呢。
卢家佃户之子,拿起蒸饼,就要往口里送,
可他吃了两次都没吃下去,舍不得啊!
就在卢牛草如此激动的时候,不和谐的事发生了。
伤兵营的大门口,进来了几十个披坚执锐的兵卒,
打头一人身覆朱红玄文袍,腰间挂着一柄名贵的剑。
他身后还跟着个男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特殊癖好。
此人真不是个东西,一进来就大吼大叫,
说什么麻服散怎么可能不够?为什么那些截肢、缝补的兵员不用?
没过多久,乱糟糟的伤营里,
来了一个身着大裘衣的老头,他大声责骂那华贵的公子哥败家。
说什么必须给主力储备,这些各地兵马,救他们都是活菩萨了,还给那么好的东西。
这伤营里,那个英俊的公子哥似乎没什么面子,
闹腾的厉害,散的也快。
可就在卢牛草还端着盘子,看着热闹,准备吃蒸饼时,
那个败家公子哥,竟然从他身前走过,去了食棚,找那大小孩麻烦。
这个英俊的小白脸真是可恶,他在拿起一块蒸饼,撕下一角,尝了尝之后,没找到问题还不算。
竟然粗暴的搅动羊汤,看见浮肉之后,似乎是实在没茬可找了,
他竟然责骂小赵兵,为什么没有油食,寒冬要吃油的?
我尼玛个蛋?这是哪来的狗官!
此情此景,卢牛草再也忍不了了,
他顾不上吃,声如洪钟,反击恶霸,打抱不平,
“你哪来的狗贼?竟敢在赵军营地作威作福,这是赵国,行的是赵法。这蒸饼羊汤,弟兄们稀罕的很,莫要找茬!”
食棚前,随着卢牛草带头,立刻引起轰动,响起阵阵喧嚣,
十几个歪瓜裂枣的兵卒,也义愤填膺的呵斥周云,做人要良心,否则他们也是敢玩命的。
夏虫不可语冰!
食棚前,赵王星目闪过异色,对身后秦寄,严肃道,
“记一下,第四伤营要补充粮食了。”
可这会秦寄很奇怪,一向对周云命令,从无质疑的大将,
今日首次,行赵礼后,皱眉道,
“赵王,现在这些宗族明面说您仁义,暗地里都叫武川人傻子、乡下土鳖呢!”
“咱们给宗族发的粮草物资,大部分都被贪墨了。如今还养这些伤兵,赵王,咱们不是冤大头啊。”
周云这种行为,在秦寄看来,简直是亏到姥姥家了。
河原会盟之后,赵国进攻玉璧城之战,各军的粮草、肉食,基本都是赵国提供。
按理说,赵国本就富裕,又抢夺了铁力可汗的巨额物资,提供粮草也不是问题。
可这些各郡地主权贵,真不是东西。
赵军提供的优质粮食肉食,几乎全都被扣了下来,他们麾下兵卒继续吃糠喝稀。
在得知赵军有伤营,他们还抛弃伤兵,让赵人给他们养。
这些门阀权贵算盘可打的好,伤兵有家有室,伤好之后,肯定又是回本族。
营地里,尤其是前线营地。
到处在传言,赵人傻,赵人蠢,赵人只会拿刀子。
过去赵王还能劝住武川嫡系,严格执行后勤救援的标准。
但现在,连刘庶、驼爷都忍不了了,他们觉得宗族将领把他们当憨子,
赵王行宫里,他们多次激烈反对周云,甚至发生数次争吵。
可赵国之地,赵王一言而定,
故在粮食、伤兵安置等事情上,一切照旧。
但有些事情不满,多多少少会有表现,
伤营削减了麻服散,辅兵营削减了吃食,后营也降低了住所的规格。
总之,赵国雄兵赫赫,却被当冤大头,各后勤部门,都是有情绪的。
食棚前,赵王周云眼神冷厉,拍拍秦寄的肩膀,无奈道,“本王心中有数,你记就行了。”
“拿了本王的,迟早要吐出来。各族不懂,不出银钱的东西,才是最贵的。”
数里之外,玉璧城下呐喊震天。
那一声声宛如天雷般的撞击之音,能传播到大地的尽头。
瀚海之上,阴山屹立,
牧马河附近,雪原人流涌动,赵军后方,数万兵卒都在忙着安置伤员。
食棚前,赵王周云笑了笑,对着魁梧的汉子道,“你小子,胆倒是挺肥。”
说完这句,周云眼神一冷,指着卢牛草,对营地怒喝道,
“医官,医官。眼睛瞎了,这里有个伤员,赶快治他肩膀。”
赵王有令,伤营兵卒自是连滚带爬的跑来。
他们一个劲的点头哈腰,说方才太忙了,这孙子一走开就找不到了。
那肯定找不到啊,谁能想到卢牛草躲在吃饭的队伍里。
此刻,卢牛草心急如焚,他都还没来的及吃上一口精粮,就要被这个混蛋迫害了?
好歹让他当个饱死鬼啊!
大雪原,
伤营。
几个兵卒不由分说,拿走他的吃食,架起卢牛草就走。
还别说,身材魁梧的卢家沟子佃户,好几个人都拉不住。
此子眼神凶狠,一路口吐芬芳。
“小白脸,咱跟你没完。”
“混蛋,老子卢牛草,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大漠的烈风,吹过戈壁,吹过阴山,
吹散了多少古老的传说。
胡杨木,马头琴,奏起了草原民族,悠扬的歌谣。
玉璧城,这是一座得天独厚的大平顶山。
跟罗浮山一样,它的山顶广阔平整,是最好的建城之地。
巍峨的雪山上,铁力可汗的金帐,显得鹤立鸡群。
这座占地庞大,铺满了白羊皮的昔日圣地,如今只剩下了空壳。
曾辉煌无比的草原帝国,只有一座最后的孤城废墟了。
可在这华丽的废墟之上,一只草原金蝴蝶,正在翩翩起舞。
金真公主脸上涂着血痕,在至亲族人面前,
随着胡琴的激昂节拍,双手宛如雄鹰的羽翼,
透着草原独有的美丽节拍,好似一只金鹰,展翅翱翔。
“咚-咚-咚-咚……”
手鼓的闷响忽然加入,将金真的舞蹈推向高潮。
一个雄壮的俊朗男子,只穿了一件草原裘衣,
脸上的刀疤,胸口如钢铁一样的肌肉,在述说着此人的勇武。
南王城杨豪,他笑容满面的拍打乐曲,目光热烈的看着翩翩起舞的金真,
那目光里全是眷恋。
就像金真十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他一样,坚定的选择了这位孤僻的少将军。
如今,他们是一对亡命鸳鸯。
是的,亡命。
金帐行宫里,载歌载舞,杀羊烤肉,
这一刻,数百族人没有尊卑,没有首领,没有奴隶,只有一群勒尔浑的族人。
突厥王妃有节奏的挥手鼓掌,
在她身旁,是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他也在享受着最后的时光。
郭倾之也许不如霍长真、萧成章那样惊才绝艳,可他也是知兵之人。
虽然玉璧城防守的很好,但郭倾之判断,最多也就是明天的事了。
赵军太过庞大,他们的后勤太强,粮草太多。
赵王给龙骧军的资本太丰厚了,足够刘忠武随意挥霍。
尽管头破血流,最终,赵国还是能攻破玉璧城,
一切都是徒劳,突厥人依旧守不住。
可玉璧城之战,
老迈的郭倾之为自己感到骄傲,
为金真感到骄傲,为勒尔浑部感到骄傲。
柔然锻奴起家的突厥先祖,正是靠着这股血性,才成为了草原霸主。
金真的行为,在告诉大草原,赵军也是血肉之躯,并非无敌。
铃铛有节奏的响动,金真公主在杨豪的陪同下,端来一份烤好的羊头,
她用最尊贵的礼仪,感谢这位草原上的长者,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助她。
郭倾之接过羊头,自嘲的笑了笑,“可惜了,金真首领,老夫不如周云厉害,不能逆天改命。”
“郭先生,您是草原上最伟大的智者,金真能得到您的信赖,是白狼神最好的礼物。”
“哈哈哈!”郭倾之笑了,笑的洒脱。
“您父亲当年也是这么骗老夫的,你们父女啊,都一个德性。”
说完这句,郭倾之看了看杨豪,眼里闪过遗憾,
这个雄壮的少年,其实不用死的,
他有南王城族人为后盾,投降周云,也能成为一方大将。
可这个黄河边上的少年,选择了他的爱人金真,
攻城前夜,他孤身踏上了玉璧城头,将自己送到了必死的路上。
“今天才十五,可惜了,要是能等到二十几日就好了。”
闻言,白狼坐榻上,南王城少将军并不在意,反而耐心切着羊肉,
某一刻,杨豪一边嚼碎软羊骨,一边眼里闪过精光道,
“明日就该死了,咱得跟一个人,做个了断。”
“毕竟西军打了两年,一直没分胜负,豪想跟他决个高低,哈哈哈!!”
金帐里,神将杨豪悲鸣的笑声,
引得阿史那庆、阿史那思摩等少年将领崇拜不已。
这些将领,在玉璧城战场,展现了非凡的才华,
可惜,太晚了,突厥国已经亡了,一切都没了。
不到片刻,金帐的鼓声再次响起,
悠扬的马头琴音,带着仅存的勒尔浑部,
在冰天雪地的阴山上,享受生命最后的时光。
……
……